筥迫、丸带、怀剑、末广、抱带。
五样在神前式婚礼中,用于搭配结婚和服的别致小物,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洁白的丝帛之上,距离优姬正坐的位置,不过一米之遥。只要少女愿意站起身子,走上两步,就能轻易用手搅得稀烂。
但优姬不能,即便她此刻胸中的破坏冲动再怎么强烈,她都无法做出这般的举动。甚至,为了压抑住这份冲动,她清淡的细密刘海下,都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珠。
让优姬如此纠结和烦恼的原因,是丝帛对面,笑吟吟的,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
和底层拙劣的模仿者不同,那儿坐着的,的的确确是柳生宗莲本人,即便,他与原本记忆里的模样,早有了些许的不同,不仅是容貌——弯弯的细眉被墨笔刻意描画得竖直凌厉,衬得一双眸子愈发飞扬,抿着嘴角缩起两颊,故作冷厉之态的少年,正在肆意散发往日内敛在体内的男子气概,意欲强行压过天生俊秀中过多的柔媚;乃至于举止,衣襟太低,长袖略宽,手脚过松,腰板不挺,将一套严正的素色和服生生穿出浪荡子的滋味。是优姬心底最讨厌的味道,简直就和光城阳太郎那样浅薄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
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毕竟,他是自己尊敬的兄长。真正绝对无法忍受的,是柳生宗莲竟然没有在衣饰的任何一个位置,镌刻上家族的纹章。他是想要通过这场梦境中莫名其妙的婚礼,亵渎柳生家古老的荣耀?绝对不容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小到大,优姬就从没胜过年长自己一岁的兄长,剑道,书道,茶道,乃至于女孩子本应更加擅长的花道,一次也没有。即使优姬的水准也杰出到足以令人称道,柳生宗莲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更胜一筹,这几乎成了柳生家中一项颠扑不破的铁律。
没有一丝一毫地嫉妒过,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优姬引以为豪的兄长,是柳生宗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是最出色,最光彩夺目的男子。只要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兄长前进的脚步就好,影子不会比本体更加出色,又有什么不对。她是那样想着的。
憧憬着兄长的少女,在过往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对柳生宗莲的决定提出过一次质疑。
但今天有所不同,她决意反抗——正是自己不合时宜的沉默,才让兄长堕落到眼前的地步。
除去被柳生宗莲搜走的绯村正,少女还偷偷携带着另一把太刀进入梦境。
童子切安纲——柳生宗家继承人身份的佩刀,一把象征意义远大过实际意义的名刀。
原本,优姬是希冀着,能够用这把陪伴柳生宗莲十年的太刀,和自己一同将他从梦境里唤醒。可眼前发生的一切,用赤裸裸的现实,无情将少女的幻想破碎后,又回头再重重地碾压上一遍,尽数化作齑粉再扬长而去——即使是在梦里,兄长他也不愿意再次承担起家族的重任,而且,最深处的原因,还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个从头到脚,都配不上柳生家的女人。
就用这把太刀,是的,用这把太刀,让他从虚妄中清醒过来。
“我亲爱的妹妹,为何摆出如此一副苦恼的表情。”微酣的柳生宗莲放下指间的白玉小盏,
“放心,不要着急,我的新娘,你未来的嫂子,她马上就到。父亲母亲都不在了,祖父他老人家又卧病在床,作为我仅剩的血亲,你的祝福,可是我最期待的。所有,最好安分一点,就像叔母小时候教导我们的一样,乖乖坐着,微笑就好。”
意有所指的目光扫过优姬的异动,含笑看着妹妹触电般一阵抖索,重新将双手安分地收束回和服的长袖中。
柳生宗莲明白,如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自己又一次在和优姬的对峙中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一切都尽在掌控中,柳生宗莲的心情很好,或许在优姬眼中,梦里的他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现在的退缩也只是迫于往日的余威,但他清楚,自己很清醒,是的,比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就连这场梦,也是一次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
至少,他自己是那样认为着的。
张扬地用一个侧手翻起身,柳生宗莲很是嚣张背过身子,慢条斯理走到小小的供桌前,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水镜,作为梦境的主人,他可以看到梦境每一个角落,也可以操纵梦境每一个细节,只需要一个念头而已。
接下来要应对的,就是不请自来的宾客,原先是一位,现在是三位。
哦,严格意义上,或许应该称之为四位才更加恰当。
柳生宗莲的嘴角,咧开一个西部牛仔对决前惯有的俏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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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糟糕的窘境基本恢复过来,优格尔耗费去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取出贴身的黑色笔记本,在淡蓝的裙摆下添上恰才窥到的红色小木鞋,他便再没费什么心思再去关注对自己出手相助的神秘人物。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赶上优姬的脚步。
电梯间里的优姬,早就不见踪影,操作盘上最初闪亮的数字,也从两个变为一个——金色的叁字黯然熄灭,只剩下银色的贰字作为优格尔唯一的选择。一次只容许一人通过的一次性电梯,也算是别具匠心的设计。
平滑的上升没有闹出一丁点响动,封闭,打开,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还没做好准备,少年就被粗暴地一脚从电梯间里丢出来,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看,如同一开始预料的一样,完成使命的升降梯杳然无踪,入口处,只剩下一个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黑色光球,和他面面相觑。
优格尔对自己的目力很有自信。事实上,作为一名传统意义上的侦探,他久经磨练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锐,其中,他最引以为豪的,还是自己的视力。没有达到超级英雄漫画里可以跨越几公里看清一只塔顶的苍蝇的程度,但也远远超出常人的极限,尤其是在身体能力全面得到加强的梦境世界,绝对可以比拟历史上任何一位有名的神射手。
每年都是一成不变的2.0,让人好生无趣,那个据说抚养自己长大的巫女随口说过;在听闻这句话后一时兴起的阳太郎,曾经兴冲冲地就地取材,制作出一副标准的视力表进行测试。从此以后,他就将最低处额外附加的两行称之为“优级”视力,来将其和一般人区分出来。
现在,优格尔就在借助自己的这项本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不考虑楼层本身材质造成的误差,按照一层最后舞台处十五米的高度,加上此刻眼前楼层地面与天花板之间十米的距离,和外部看到的建筑高度两相对比,优姬去往的第三层,想必就是天守阁最后的顶层,也是探索的最终目的地。
自己所处的地方,和疑似向上楼梯的终点,只隔着一个空空荡荡的硕大房间,直线距离,在四百四十米到四百五十米之间,全速奔跑大约要花费四十秒,留出应对意外情况的空闲,也足以压缩到一分钟以内。
优格尔踏入房间的脚步,就如同一颗投入古井无波湖面的小石子,随着涟漪一层层荡漾开来,泛起无数波澜。来不及对抽身而退与继续前进做出抉择,眼前的房间就在骤变中天翻地覆,优格尔,也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定在当场。
蓝天,白云,澄澈如同水色一般的碧色镜面,以及突兀出现在大厅中央,雍容华贵的乐器之王与它一袭白衣的演奏者。
从第一个音符开始跃动的时候,优格尔就明了了乐曲的出处。
德彪西的《贝加莫组曲》第三乐章,令许多音乐爱好者偏爱,甚至沉醉,乃至因为其华美而忘却起最初出处,直接用《月光》来代替称呼的乐曲。
黑白键盘中的奏者的指尖下流淌而出的演奏,称不上多么出色。不要说和奥地利维也纳音乐厅中直击灵魂的音乐盛宴相提评论,就是与沦落到酒店餐馆乃至吧台前,用华丽技巧炫耀着赚取生活费的艺人相比,它也有不少欠缺的地方。
但是,真的很好听,简单明快,如同在学堂的音乐教室里,听着年轻的音乐老师,在吱吱呀呀的老钢琴前弹奏乐曲,那种质朴的好听。
德彪西描绘的,是清冷的月光在习习夜风中,自阿尔卑斯的雪峰之巅倾泻而下。眼前的奏者,则用生疏的技巧,向其中添加一道暖洋洋,甜蜜蜜,来自于其本身的独有体悟。
能够将自己的一部分融入音乐的演奏者,无疑是值得人尊敬的。
于是,当一曲奏罢时,优格尔在做出任何举动前,先用双手,轻轻鼓起了掌。
随即,他单薄的零散掌声,很快被更加宏大,更加整齐划一的声音所淹没。
除了优格尔之外,场内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群奇特的观众。有第一层斩杀过的虎型怪物,也有形似狮子与猎豹的其余存在。簇拥在一起的它们,整齐划一地踏着步子,似是对演奏表达自己的敬意。
中低级的影之怪物,并没有强烈的本身意识。能够左右它们的,想必会是一只更加强大,如同第一层红巨人一般的高级种。仔细在怪物群中扫上几个来回,最后的发现,令优格尔哑然失笑。
一只娇小可人的三色猫,蜷缩在一头最巨大魁梧的变异虎型怪物头顶上,趾高气扬地喵呜一声,用它毛茸茸的可爱爪子开始指手画脚,数十头虎豹乖乖就范,还真是一副荒诞的奇异景象。
似乎有点熟悉,好像光城家中,地位还要高过阳太郎一头的宠物猫三味线,平常的时候,就是眼前的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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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低矮阴暗的甬道,抬起脑袋的阳太郎,一头磕在尖锐的棱角上,不禁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我说三味线,你突然拐弯的时候,就不能先喵一声,都是第几次……呃,疼疼疼,小栗子你踢我干什么。”
“不准抬头。”唐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阳太郎左侧不远处传来,最前方的三味线,它幽绿的眸子也调皮地眨了两下,似是在无声嘲笑着主人的狼狈样。
“暗成这样,我什么都看不见好不好!再说,是你自己要求爬在我前面的,这是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阳太郎一边大呼冤枉,一边低声地腹诽着,“明明裙子底下好好穿着安全裤,我什么都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唉!”
前方的不远处,已然隐隐现出亮光。
(柳生宗莲的梦境,即将接近尾声,大部分谜题也会揭开,恩,其实,还有一万多字,至少够我写上三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