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说她和徐时锦是好友,常人真的很难看出来。虽然徐时锦在邺京圈子里时常出入,虽然沈宴对徐时锦这个人很熟,沈宴却不知道徐时锦会和刘泠关系不错。
现今看起来,刘泠和徐时锦的友情关系实则诡异。那样多的人,徐时锦一眼便看到刘泠,笑嘻嘻地跟刘泠寒暄;莫名其妙提起陆铭山,虽然会打陆家的脸,但某方面,也是把刘泠的伤疤公之于众。她似完全没考虑过刘泠的感受。
而从刘泠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情看,在一年前,陆铭山对感情不忠的事,确实是徐时锦写信给挑破的。
这样的友情……
“徐姑娘,你方才似乎提起陆家?”在沈宴想入神的时候,陆家人已经坐不住,走向刘泠和徐时锦。
徐时锦转身,似惊讶万分,目带谴责之意,“原是陆家公子。我在和阿泠说悄悄话,你们怎可以偷听?”
“……”众人一时俱沉默,然后哗然。
悄悄话?!
这么大的声音,这么毫无顾忌的言论内容,称得上悄悄话的话,那世间绝无“悄悄话”一说了!
另一偏冷的女声在徐时锦旁边响起,“那就是你的悄悄话,打扰到了别人。”
徐时锦反应很快,随即面露抱歉之意,连连说对不住。她似真心为自己方才言语不妥道歉,宾客来往纷纷,陆家来的几人面色铁青,实在拉不下面子,去跟徐时锦争执,只好黑着脸去后厅拜见陆老将军。几人心中不由想着——果然是陆家人!风格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昔日旧友相仿,多年未见之意,让徐时锦丢下了其他客人,专引着刘泠一人去见过她太爷爷,之后去后花园坐一坐。
人前亲密的一对好友,离了人群,关系倏尔降到冰点。后院曲折水廊上,刘泠扶着栏杆观赏水中风景,神色安宁惬意。徐时锦看得有些无聊,扶着下巴悠悠开口,“陆铭山背叛你的事,看起来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以我之猜测,你回敬陆铭山的,便是同样背叛他。”
“你写信给我,不就出于这个目的吗?看戏看得很是愉快吧?”刘泠背着她。
身后一声笑,“是挺愉快的。我素来不待见陆铭山……唔,对你好的人,我都不怎么待见。我喜欢看你倒霉,你知道的。”
刘泠终于回望她,眸子弯了弯,“其实我也一样,喜欢看你不舒坦。我最亲密的好友,你似乎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
徐时锦悠然的脸色微僵,不再像方才那么闲适了。她听刘泠似真似假地惊叹,“三年前你求我帮你入宫的事,你不会忘了吧?还是你已经变心了?咱们徐姑娘,也并不怎么长情嘛。”
“……我们还是谈谈陆公子会不会来的事吧,毕竟这迫在眉睫。你若不希望他出现打扰你,还是需要我帮忙的。”徐时锦一字一句地加以威胁。
刘泠笑盈盈,“哦,我不在乎那个。我更想谈谈你的感情问题,多年未见,我从未问过你的事,作为好友,实在不称职。不知道徐家人知不知道你的事?那位和你之间……”
“……刘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恶!”徐时锦冷道。
“你也一样。”刘泠回应。
两人随即背身,谁也不想搭理谁了。
刘泠心情很烦。
果然离邺京越近,那些事越是缠着她。
余光看着旁边姑娘映在水上的影子,刘泠神情微恍惚,想起许多往日之旧事。
徐时锦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这个朋友,非但不是她自愿,甚至伴着她的痛苦经历。她看到徐时锦,就会想起那些事,心情瞬间低落。由此,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跟徐时锦相见。
而徐时锦,想来也一样。
五岁那年,世人皆说她母亲被她害死,她父亲扬言要杀她。她几被自己的父亲和世人流言逼向崩溃,外祖父家接她去邺京时,她已是精神恍惚。外祖父怜惜她,便想为她找些同伴,开解她。
徐时锦那时,也处于她人生的低谷。同样是母亲死亡,徐家变乱,几把她逼疯。
这样两个处境相似的小姑娘见面,互舔伤口,相慰而生。
最开始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刘泠能很快走出那段时间,与徐时锦的陪伴分不开。但恢复正常后,她和徐时锦则互看不顺眼。
刘泠和徐时锦是一样的人,她们常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身上的影子。而爱自己,恰恰是这两人从未有过的感情。同样的性格,让她们走向两个极端。一个终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欢迎任何人进来;另一个喜欢玩弄人心,爱好把人玩弄在股掌中。刘泠不欢迎徐时锦走进自己的世界,徐时锦也不介意时时算计刘泠。
这样的两个人,作为好友,是两家大人的意思。
“小锦啊,长乐郡主出身皇族,她父亲虽和陛下关系有些远,但她外祖父一家,却是陛下最看重的外戚。我们徐家差的,恰恰是这些。旧臣换代是最难的,你得守好你和长乐郡主的友情啊。”
刘泠外祖父跟她交代的,也如此——
“你性格孤僻,和你父亲闹得那么僵,陛下的疼宠难测,又不具有保证期。我年纪已大,想护你也护不了多久,且恐你对我有心结,有些怨我……徐家却不一样,他们家不依靠皇族,足以自保。你交徐时锦这个好友,受惠良多。”
终是为了她们好,家中大人各有期待。若非如此,刘泠早已和徐时锦分道扬镳——看到她,跟照镜子一样的感觉,实在差劲。
她对徐时锦的感觉果然从未出错。
已经一年没见面了,才见面说两句话,徐时锦成功让她心情浮躁,难以克制。她把陆铭山这个影子带到她面前,在帮她打陆家脸的同时,也在幸灾乐祸地欣赏刘泠的反应:你还忘不掉陆铭山吧?哈,你肯定忘不掉。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喜欢看你不痛快啊。为了看好戏,陆铭山一定会出现的。
也许陆铭山出现,能帮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情伤。但这种暴力般的方式太过残忍,正常人,很难对自己的好友用出来。
徐时锦是没有这个心理压力的。
陆铭山会出现……
刘泠闭了闭眼,手指掐进掌心,心里那种难耐的程度,远超手掌的痛。
她一直想着这件事。
她不想见到陆铭山,她希望陆铭山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不愉快的人和物,就应该封存在记忆中,永远不要现身。
不然……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来。
一直想着陆铭山,导致晚宴的时候,刘泠坐在席间,情绪仍很低落。周围人对她客气,却也仅止于此。灯火幢幢,人影映在飞舞的纱帘上,被无限抽长。与她坐在一处的徐时锦正长袖善舞,与周边人言笑晏晏,刘泠的异常在她的预料中,她并不意外。
甚至心情愉快——阿泠啊!还如往日一般,容易受她影响。自己真是喜欢阿泠这种脾气。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和阿泠还是旧日少女,无忧无虑地行在天地间。
就好像时光什么也没有带去。
大雨如坠,她走投无路,跪在雨地中哀求,“我不要嫁人!不要做家族的工具!我不要入宫!不要遂了他们的意!阿泠,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那种心情,也许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撑着烟蓝油纸伞的少女,俯眼望着跪在面前的好友,抬了抬遮住视线的伞面,又低眼看好友抓着她洁净裙裾的那双沾满泥泞的手,“好啊。”
于是,徐时锦便入宫,做了女官。
时光啊……到底改变了一些东西。
明烛摇曳,望着手中浑浊酒液,徐时锦笑容加深,眼神却冰凉。
沈宴安顿好锦衣卫这边事,前来入席后,习惯性地往刘泠那边看了一眼,目光稍顿。她坐在人中,许多人跟她说话,她也有回应,并非如木偶。可他看她,却看到她那个苍白又憔悴的灵魂,摇摇欲晃,撑不了太久。
她那不为人知的心酸,从不对人言明的伤心,无声流泪一样,不知流了多少年。让看到须臾一角的人,心中隐隐抽痛。
青年垂眼想了片刻,一旁侍女弯身布菜时,他低声说了两句话,侍女点头。
刘泠仿若自己正坐在冰火两重天中,突有一侍女前来为她倒酒布菜。本是例行惯事,刘泠无动于衷,对方将起时,在她耳边忽然轻声,“沈大人问郡主,在想念那日星光吗?”
一句调侃。
刘泠突兀抬头,看向对面,准确地找到她想找到的人。隔着人海茫茫,仍可以一眼望到他。
她一生行在黑暗中,行在寂静中。往往以为前方即是归路,往往迎来的却是天降陨石。她走在笔直坦途上,走在山道阡陌间。以为峰回路转时,回头看,山林寂寂,人鬼莫测。她跋涉在孤独中,挣扎在险地中,以为天地唯她一人时,却蓦然仰头,看到了烂烂银河,星坠大地。
“不,我不想念,”她忽而想流泪,低声喃喃,“我想念他。”
她看到纱帘之后,沈宴淡渺的身影。
“谁?”传话的侍女没听清。
“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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