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府上喧闹。南奉没有刻意去探听,消息就传到了她的耳里。一大早顾九朝便接了皇命,离开了顾府领军去了边境,战事紧急,是直接从皇宫出发的,南奉甚至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他不过前脚刚走,那边宣如因便派人修了帖子过来,邀南奉去别苑一聚。她很平静地接了封贴,也很平静地去赴了约。
她没有不去的理由,亦没有拒绝的权利。在这乱世里,落入敌国,她不知如何自处,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只刺猬,安静地立起保护自己的铠甲,尽量不去与别人接触,就不会有冲突。
可有些事,注定逃也逃不掉,只不过早晚的事罢了。
宣如因住的别苑不似她住的地方那么清冷,一踏进去,后院里满目都是没见过的花儿。听说是皇后特地让人从宫里移来的,当时宣如因带来的嫁妆堆了一间屋子都堆不完。
一根红绸连着的两人,命运却居然不同,南奉是被逼着出嫁,宣如因是盛装出嫁。
从新婚那日到如今几月有余,没有战事。顾九朝一直待在府里,但只在她那待过一日,其他时间,大概全是在这别苑陪着宣如因吧。
脑子里闪过那冷峻的身影,南奉她摇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
入了宣如因的院子,转过一个拐角,目及一个亭子,用早膳的桌子摆在中央,宣如因坐在主座,穿着繁复的服饰。正一手托着香腮,丫鬟在一旁给她轻轻扇着风。亭子外整整齐齐候着两排仆人,光是用个早膳,就这般热闹,和她那处冷清的别苑相差甚远。
南奉一步一步踏上了台阶,站定在桌子旁边,也不坐下,就站着。
直到宣如因嗤笑一声。“坐啊,姐姐。”南奉才依言坐下,丫鬟连忙招呼着吩咐上菜。
玲珑满目,大大小小十几道,皆是她说不上名字的梁国菜品。宣如因亲自给她舀了一碗粥。“夫君这趟出门需得几月之久,我们姐妹两人要常来往,这顾府才不至于冷清。”
“恩。”夫君……南奉接过粥的手顿了顿,才记起自己从来不会这么唤顾九朝。
她舀了一勺粥进嘴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好吃吗姐姐。这是我们梁国特产的小锅焖粥。”
“……好吃。”
对方巧笑倩兮。“那你便多吃点,这还有一锅。”
“……”南奉用力将粥咽下。“好。”
她一勺一勺地吃着,吃完了,宣如因就热情地给她添粥。外人看来,确是一副和美的姐妹相处场景。
南奉其实如坐针毡,一口一口都像是在吞下滚烫的岩浆。
直到碗底见空。宣如因欣喜地看着她吃了许多,眉眼俱笑开。“看来姐姐很喜欢吃。那以后妹妹就天天邀姐姐来吃早膳。”
南奉点了点头。强忍着咽下了最后一口粥,起身同宣如因告辞。宣如因也没拦着,笑意满满地看她绕出别苑。而这边,才出了宣如因的院子,南奉便控制不住,倚在墙边,干呕不止。
这热粥里头,掺了让南奉过敏的青汁草。
她须知宣如因不会善良待她,一早便想好,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南奉倚在墙边,意识开始慢慢模糊,身上开始感觉到火烧,又像是有虫子在她身子里噬咬,她咬牙忍住一身的疼痛,拖着已经痛不可耐的身子,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屋子里挪。
即使意识涣散,即使疼痛噬咬,至少也得回到屋中,她已经让梁国人看过许多笑话了,不能再多添一桩。
很痛苦,很痛苦。
被毁去容颜的痛,被梁国人恶意对待的痛,日日夜夜小心翼翼,踌躇前行在顾府中压抑地痛,思念南朝担忧兄长的痛。
最痛还是,被顾九朝利用背叛的痛。
一瞬间全如雨后的春笋,长了芽,发了枝,一发不可收拾地冒了出来。
为了忍着不发声,南奉咬得唇上鲜血淋漓,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晕倒在了路边。
那一夜,南奉躺在隐蔽的草丛里,从白天晕到了半夜。直到醒来,那种几近剜心的痛还是没有褪去,掀开衣服一看,过敏引起的疹子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宣如因放的青汁草用量刚好,能让她体会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却又不会让她真的死去。
南奉笼下袖子,一言不发地摇晃站起身,踩着夜色回了屋子,虚弱的身子加上朦胧的视线,路上不知绊了多少跤。
回到屋子里,她躺在床上,用手环了一个圈,自己抱住了自己。
转眼入了秋。顾九朝离开京城,已有十余日。
南奉每早都会被宣如因请去用早膳,身上泛起的红疹子一直没停过,分分秒秒都在噬咬她他。痛到后来,她不得不穿着不合时宜的厚衣服来遮挡住身上大片的过敏反应,痛到后来,她都已经麻木了。
痛得睡不着的夜晚,她几乎踏遍了顾府所有的地方。
夜晚的顾府,没有人烟,没有歧视的眼,没有刁难。她一个人行在其中,才终于有了自己还是个“人”的认知感。
她走过了宣如因别苑通向自己住所的路线,一遍一遍地走,悟出了最近的距离。才能在过敏反应得最厉害的时候,及时回到自己的屋里,关上门,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任满身刺痛吞噬全身。
她走过了顾九朝休息的那个荷花亭,枕在那张藤椅上,面对凉凉秋月。
她走过了府里的练习场,这是顾九朝惯常训练的地方。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他每日总是会固定来这里练习,里头陈列着件件重兵,她抬手抚过,脑里幻化出顾九朝提枪拔剑的英姿。
全天下,论拔剑速度,大抵没人比得上他快。
她走过顾府的主厅,在那里,她曾经与他携着一条红绸,三拜天地。
她走过所有顾九朝走过的地方。
然后回到房中,倚靠着床柱艰难睡去,因为一躺下,背部的疹子就会被撕扯到。
下过一场大雨后,江州的天气突然降温不少。
南奉日日穿着那么不合时宜的厚的衣服,终于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每日准时来邀的宣如因别苑的丫鬟,今日却没有来。
她一直等到了午时,才听到消息来报,知晓了宣如因今日没有刁难她的原因。
“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话及此处,南奉微微一顿,竟问起了我。
我自然实诚回答。“她自己的事牵绊住了。”
南奉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是顾九朝他迎的新人进了府,作为妾室居在另一处别苑。所以小郡主大概去头疼那个新人了,没时间来顾及我。”
我提着笔的手抖了一下,这才不到一年,这修罗将军就娶了三人入府吗?那么冷淡的人,实在……难以想象。我悄悄看着南奉,心里想,她那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奉什么样的心情她没明说,只是说,她那时正隔窗看着外头的梧桐,却突然来了一句:“冬天到了。”
“夫人你说什么呢?这才刚入秋。”一旁传话的丫鬟嗤笑了一句。
“好冷。”她闭上眼。“可是,好冷。”
“夫人你穿那么厚,怎么会冷。”丫鬟大抵当南奉是魔怔了,毫无掩饰地耻笑一句。说到一半,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说。“对了,夫人,那进入门的小妾,说是晚膳时间要过来拜访。”
“是吗?”南奉轻轻一笑。“告诉她不必为我费心力了,夫人之称,不过只是个名号。”
她早已看开,早已看淡。
过去她想,她的夫君,可以没有样貌,可以不为官,她只想简简单单,与一个人,携手度过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伴终老。
而她真正是出嫁了。夫君俊美无双,地位居高。却在不到一年时间内连迎三人入门,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此事多言什么,顾九朝与她,从来都不是寻常夫妻。
可她还是觉得冷,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六骸的冷。
南奉收了收衣襟,缩回床上盖好被子。这一睡,就从清晨睡到了傍晚,大概是连日来的疲累,终于得了歇息的空间。
醒来时,窗外已是浓夜。
她从床上披好衣服下床,屋里还是惯常的冷静,却有一点不同,不再是黑暗了,有人点起了烛火。南奉裹着衣衫,从屏风后头绕出去,看见桌子上陈列着几样精致的小碟。有个个头娇小玲珑的身影背对着她坐着,藕荷色的衣裳一路摇曳而下,铺在地面。
那么晚了,是谁呢?看打扮,不像是府里的丫鬟。
她揉揉发胀的眼,再睁开时,那个人影还在。她才记起下午丫鬟说的,那个新近的小妾晚膳时间要来拜访。
不知为何,南奉下意识放下了头发,遮住了自己那道狰狞的疤痕。
那边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先回过头来了。南奉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两人四目相对,竟是无言。
她如何也想不到,再见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在顾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