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南奉本来不打算问这个,但那日她收衣时见到一个年纪较大的姑娘被门口的守卫驾着手从后门拖出去,旁边的杂役碎嘴说,这是采芳斋的姑娘,这是要被“处理”了。“处理”是楼里的行话,意思就是几个月没有客官上前来翻牌子的姑娘,或一些人老珠黄的姑娘,都会被强制遣出青楼。青楼不养闲人,即使这人不需要了,她们也能从姑娘身上榨出最后一笔钱来。这笔钱,就是将这些姑娘分配给其他买卖。
那个姑娘哭着嚷着不愿走,说是宁愿在楼里当个杂役的,也不要去那个什么狗屁乡下给一个七老八十的男人做牛马。可她吵归吵,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老男人付了钱,嬷嬷收了钱,由不得她不去。
采芳斋的姑娘以嗓子好闻名,哭起来也是一把好嗓,叫得人耳膜刺痛。哭得人心里都发毛,守卫把她押到了门口,就要去扯她身上叮叮当当带了一身的首饰金银,那些都是平常客人给的或是她自己攒钱买的,可她人能出青楼门,这首饰可不能出去。采芳斋的姑娘自然不依,一面哭着一面护着身上的东西。那边守卫一面拽,成串的首饰被拉散,掉在地上叮当碎一地。守卫捡起地上的首饰,将姑娘如破布一般扔给了接手的人。
可怜采芳斋这姑娘,为青楼劳碌半辈子,倒头来什么也没能得到。
南奉在一旁看着,想起了绾月。绾月体质弱小,肯定无法反抗那些人高马大的门口守卫。在这里继续呆下去,难免有一天会落到这个下场。
“等到现在这个大富户把我玩厌了,我便在来的客官里找一个可以托付的,让他替我赎了身,我安心去和他过日子生孩子。可其实,来青楼的,哪里有正经人家的好男子呢?”说了这句,她突然问南奉。“南奉啊,你想要的夫君是个什么模样的?”
“夫君?”南奉顿了一顿,方浅笑道。“我没想过这些,毕竟我的脸毁了,大概不会有人……”
“不许这么说。”绾月细眉一拧,不开心。
“好好好。”她也学着绾月凝起眉,装作认真地想了一会,说。“到时候我就寻个踏实的乡野村夫嫁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其实南奉骗了绾月,每个女子心中都早早想过要嫁的人的模样,她也亦是。她的夫君,最好是如同哥哥一般威武俊朗的。哥哥在她心里是半边天,她希望她未来的夫君,成她另外的那一半天。
可如今,莫说是寻得如意郎君,就连苟活下去都有些困难。
“这么平淡的生活我不喜欢,我想要的啊,是轰轰烈烈的人生。”绾月低头喃了几句,便伸脚去踢出水花。玩了片刻,又抬起头来看南奉,语气认真,一字一句。“南奉,你说,我以后有可能嫁个好人家吗?”
“会。”南奉拿起梳子给绾月梳发。“我给你扎个漂亮的头发,嫁个漂亮的人家。”
绾月心满意足地笑了。在这样的乱世里,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
再过一月,便是两年一度的花魁争艳。绾月在姑娘里虽然年纪小,但入青楼的时间长,算是青楼里的老人了,这样的活动也参加过四届,每一届连个五榜都没进过。长的好看又怎地?会魅惑人才是主要的,而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魅惑人的主。
加紧缝制的绸缎散了一床,梅红一件一件挑着要给绾月试,她一面抗拒一面退后。“我穿那件素白的就行,反正每次也挣不到名额,纯粹给人做陪衬去了。”
梅红急得跳脚。“姑娘!就是最不招客官喜欢的秋玲都欢欢喜喜地打扮起来了,咱们屋可不能落下,要被人看笑话的。”
绾月在梅红这碰了钉子,晚上沐浴的时候就将这事同南奉说了。其实倒不是她不愿穿那些七彩艳色的衣裳,那些衣裳好看虽好看,布料却少,遮不住她身上那些浅浅的伤疤,她害怕被人发现,那样的结局她承受不住。
“五日后就要开演了吧?”南奉静静听她说完,见水温有些凉,抬手给她加了一盆热水进木桶。
“嗯。“绾月垂着头闷闷。
“我记得你有一件笼纱的素白衣裳,穿那件吧,那件挺好。”
“可是那件太素,上头只有几根银线织的云彩。”绾月越发地没精神了。“银线有些黯淡了,我过些日帮你把银线重绣一遍。你不是说你不大愿意穿那些暴露过多的衣服吗?那件正好,遮得严实,最多只露手腕,你回头在配一件纯色的镯子便好。”南奉轻声淡笑。“指不定来的大人里就有喜欢这样素净的,一眼看上了你把你挑回去做了夫人。”
“贫嘴。”出水芙蓉红着脸滑进了水里。
“你这次演些什么?”
“琴或者舞,嬷嬷让我们自己选一样,抓紧练着。”绾月的手搭上木桶沿,声音郁郁。“反正都一样,我哪样都不如其他姑娘好,有些东西,就是天赋,我就没有这天赋,苦练到手指都出血还是不比别人弹得好。”
说归说,抱怨归抱怨。到底花魁宴就是一场变相地推销姑娘,下头看的全是些城里称得上名号的人,尤其是临到演,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晚上挂牌接客,白天里都在屋里抓紧着练习,还怕别的姑娘看了学走,连练习都是偷偷摸摸地。梅红上街给绾月新买了把琴,她日日在屋里练着,南奉不懂梁国的音乐,也出不了主意,就趁着空闲时间上街买了银线帮绾月把笼纱素白衣裳上的云朵再绣一次。想了想,再绕去了集市买了一些夜里会发光的闪粉。
南奉心里有一个新主意。
夜晚,果然各家都是卯足了劲,台上霎时变成一场盛大的晚宴表演。觥筹交错,纱带飘舞。人手不足,南奉也被叫上去给客人端茶倒水。她在台下忙活,看着穿着一身白衣的绾月有些紧张地抱着把琴登台,迎去的是自然其他姑娘不屑的眼,大概看着她一身素衣没有竞争力,都不愿看着了。
绾月把琴放在台中央,鞠了一躬开始弹奏。
是一首凤求凰。弹得不能说出彩,只能说尽力保持着调子不走,自然和其他姑娘没法比。弹了没一会,台下的人大多都失了兴致,台下姑娘们轻声道不屑,绾月在台上就更慌张,调子也就更乱了。
突然,台子下的烛火全都被吹熄了。那一小方天地,顿时陷入黑暗中。梅红在台子旁远远对南奉递来眼色,她看到,点了点头。
琴声忽歇,黑暗的台子上,突然出现了点点荧光。那蓝色的荧光,一路摇曳下来,竟成了一只凤鸟的姿态。台上的人儿看不清脸,只见一只凤鸟在翩翩起舞。全场异常地寂静,嬷嬷在一旁低语。“看不出来,到还有几分头脑。”
一些台下的公子也在轻声议论。
南奉打心眼里为绾月感到开心。这便是她的主意,将银线在兑了荧光粉的水里头泡了几天几夜,然后又给绾月在衣服上缝了只凤鸟的图案。灯火明亮的时候看不出来什么,灯火一拢,衣服上的凤鸟就像活了一般。最后,绾月虽没能夺得花魁,却标了个不错的价钱,被一个县令家的公子买走了。
“我为什么要把这事说得那么详细,因为以后,绾月还会出现。”南奉露出了一抹轻柔的笑,却看不出很开心的样子。我停下笔看着她,她平复了心绪,继续道。
“那县令家的公子说,先回府安排些事宜,择日再来接她。绾月就等着,也不挂牌接客了……
花魁比赛的第二日早晨,本该是全楼休息停整的一天。一大早,楼下却是吵吵闹闹,南奉端着盆从外头回来,就看见大厅里聚了不少人。她准备绕过去,嬷嬷却笑着过来抓她的手,“南奉,将军府里的人来接你回去了。”
她端着木盆愣在那儿。绾月穿着精致的小鞋,从楼上啪嗒啪嗒跑下来,拉住南奉另一边手,对着嬷嬷喊道。“你是不是弄错了……”嬷嬷急道:“怎么能错呢!将军府的人都来了。”
嬷嬷口里的“将军府的人”中,走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缓缓来到她跟前,行了个礼。“南奉姑娘,随我走吧,你得在城中客栈待一日,为明日的婚礼做准备呢。”
“婚礼?”南奉错愕地望着传话的人。“谁的?”
“自然是将军和南奉姑娘的婚礼。”
她脑袋轰然一响,绾月也愣了。“可是……南奉并不是……不是挂牌的姑娘啊。”
“她自然不是挂牌的姑娘,她是我们将军的妻子。”传话的人淡淡一撇绾月,又淡淡扭回头来看南奉。“姑娘请随我走。将军说了,若想要见到你想见到的……”
那人话止于此。剩下的话不用说,南奉心里也已明了。顾九朝深谙她的弱点。简简单单这一句,就足够摧毁她所有的防备。
她想要苟且活下来去见南鹤,就必须要遵循顾九朝的意思。别说是要嫁他做妻,就是做妾,她都不得反抗一二。
南奉突然沉静了下来,
绾月在一旁拽着她的手,茫然地睁着大眼看她,她深吸了口气,拍了拍绾月的手,对绾月说。“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我在青楼待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有两月的时间。曾经我以为,这就是我在梁国的所有日子了。”南奉和我说起她当时的心境。“我以为顾九朝将我容貌毁了,将我的荣誉也毁了,他给我的屈辱够了,应该早就忘了我的时候。他又突然说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