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朱雀宫的返程中,阿裳一直沉默寡言。之前那个灵动的少女的灵魂仿佛提前离体而去,留下一具空空的会走路的躯壳,偶然抬起眼来,眼神也是空洞的。
某次休息的时候,她安静坐在车旁的石上,手被人抓住拉了几下,她才从梦游中醒过来,散散的目光凝起,落在面前人的脸上。
“……暮声哥?有事吗?”
苏暮声好不容易趁着宫主不在近处,才拉住她说话的。低声道:“阿裳,你别这样魂不守舍的。现在还来的及……”
“来的及什么?”
“逃走。”他的唇间低低说出两个字,“等回到朱雀宫就跑不了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暮声哥。我答应了宫主的,不会反悔。”
“阿裳!”他咬牙道,“宫主是精于算计地利用了你。无论怎样,都不该把命赔给她。”
阿裳道:“你不用说啦。宫主替我报了家仇,我很感激。”淡淡把手抽回。
苏暮声的眼底积着深深无奈。
第三天的午后,远远已能望见高高耸立的赭石崖。队伍加快了脚步,要在入夜前回宫。穿过一道狭窄山口时,前方突然传来警戒声,队伍停滞。阿裳正在车厢里走着神儿,也没在意。直到听到外面传来的朗朗话声,她才如梦惊醒,仔细遮好面纱,从车窗中向外望去。
只见车队前站了一群人,摆了阵形守住山口。两边崖上也有人,呈居高临下之势包围了车队。这些人一水的竹青长衣,身佩长剑却没有抽出。领头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长身玉立,一袭淡雅飘逸的青衫,犹如暮色时分的濯濯青竹,墨染般的眉眼,举手投足间蕴含着如玉的淡淡光辉。
那男子腰间没有佩剑,手中只执了一把折扇,站在车前,姿态恭敬有礼,朗声道:“伏羲教晚辈陆栖寒,拜见师叔。”
伏羲教!阿裳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自小就知道伏羲教是朱雀宫最大的对头,两家教派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更有甚者,听宫里人说,伏羲教专门与朱雀宫做对,朱雀宫接个生意,杀几个人,伏羲教要么阻止,要么破坏,还把中了毒的人救过来,半点不遵循江湖规矩,虞错平日里提起“伏羲教”三个字,都是咬着牙说的。
今日伏羲教的人必是来者不善。可姿态偏偏彬彬有礼,若不是他身后那群人摆着阵形,还真以为他是专程来拜见长辈的。果然所谓名门正派多是伪君子。
但是此人为什么称虞错为师叔?阿裳只知道虞错是朱雀宫主,却不知道她师出何门。
前方虞错的车厢中传来一声冷哼:“谁是你师叔!你伏羲教的弟子带人拦我车驾,是要找死吗?”
陆栖寒行了一礼道:“晚辈不敢。晚辈奉师父之命在这里等候师叔,为师叔奉上劝诫之辞。”
前方虞错的车门被“砰”地大力推开,虞错飞身而出,落在陆栖寒面前几步远处,面色阴沉,冷笑一声:“劝诫?他有什么资格劝诫本宫主?”
陆栖寒道:“师父让我转告师叔:邪术害人害己,并非捷径,或是绝路;岁月不在长短,窃来光阴,虽生犹死。”
“轮得到他这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鬼蜮心肠的人来教训我?我与你伏羲教再无瓜葛,休要叫我师叔。赶紧让开,再敢纠缠,我不介意杀了你们。”语气森寒,眼底已燃起含怒业火。
朱雀宫虞错心毒手辣,性格乖张,杀人无数,此时亦是杀心已起,陆栖寒分明感觉到了寒意扑面。他却并没有流露出畏惧神情,仍是和煦一笑:“晚辈可以让开,只是要跟师叔要一个人。”
虞错诧异道:“你想要谁?”
陆栖寒态度恭敬地道:“奉师尊之命,晚辈需把后面那辆车中的衣女带回去。”说着对着同伴挥了一下手。阵形迅速变动,以进攻之势朝着阿裳所乘车辆包抄过来。
朱雀宫弟子也是训练有素,迅速应战,车旁的苏暮声也拔出短刃守卫在侧。
虞错见状怒极反笑:“你小子果然是活腻了。”
在车中远远观望着的阿裳,忽然听到那陆栖寒说出这样的要求,早就默默先致了一把哀。
果然见虞错一边说着话,两只手做出手指依次蜷起的手势。在朱雀宫呆了那么多年,阿裳知道那是蓄势待攻的姿态,虞错出杀招前特有的手势。
她从未见过虞错想杀的人活着离开。
一瞬间虞错就出手了,艳甲弹出一股微尘直冲陆栖寒面门扑去。他早有防备,折扇“啪”地打开,挡住这微尘。
阿裳又叹一声——虞错散的毒岂是一把扇子能抵挡得住的?总会有一星半点的微尘粘到皮肤上、附入七窍中,那都是能片刻间致命的。更何况还有……
一念未完,就见虞错袖中飞出一道金光,半空中游离拐弯,躲过陆栖寒扇锋的袭击,在他的腕部一触即闪,未等别人看清是什么,已弹回虞错袖中不见。
陆栖寒低头看了自己的右腕一眼,那里已多了个细小的三角形齿痕,伤处冒出发黑的血珠。急忙扯下一缕衣角,缠在右手腕阻断血脉,又以扇锋划破伤处放血。
虞错收势道:“小子,别费劲了,没用的。速去准备后事吧,现在去棺材铺子,还来的及选副自己喜欢的棺木。”
他感觉伤处如有寒锥钻入血脉,心知不是寻常毒物,一般的处置起不了太大作用。他的额上渗出冷汗,却并没有带人撤退。反而调动人手拖住虞错,自己斜飞而起,落在缠斗的两帮人中,身形飘逸灵动,一把扇子使得招式儒雅,实则凌厉无比,扇缘扫过之处,几名朱雀宫弟子应声倒地,片刻之间已冲到苏暮声面前。苏暮声的身手在弟子中数一数二,这个陆栖寒本事再强,也已中毒在先,脸色已很是不好,此时紧咬牙关强撑着打斗,怕是在苏暮声手底下走不过一招。
虞错缩回车里,不愿去看接下来苏暮声杀人的场景。不料下一瞬陆栖寒竟破车门而入,一把抓住这个戴了面纱的女孩,硬拉到车外去,挟着她杀开一条血路直冲了出去。
跌跌撞撞被带走的阿裳懵懵地回头望了一眼——苏暮声竟然没有挡住一个中毒的人吗?这一眼正看到他跌坐在车旁,抬手捂住颈侧被扇子划破的冒血的伤口,喘息着目送她,目光十分复杂,她一时间读不懂。
直到打斗声被远远抛在身后,她忽然醒悟过来。苏暮声是有意把自己的脖子送到陆栖寒的扇锋前,受伤倒地,故意给陆栖寒机会把她救走的。
一直迷迷糊糊被陆栖寒拉着跑的她,这时突然惊醒一般,拚命地挣扎起来,嚷道:“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
陆栖寒虽然勒住伤处血脉,又切口放血,那毒却太过厉害,再加上运功和奔跑,毒素扩散,意识渐渐不清,本就已经跑得踉跄不稳,被她这么一挣,一跤摔倒,手却没有松开,两人纠缠在一起绊倒在地,沿着一道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跌倒时陆栖寒下意识地将女孩护住,把她的脑袋用力按在怀中。二人滚了好久才停住,跌进一片深草之中。
这一路摔下来,阿裳虽被陆栖寒抱住,肩背免不了还是被石头碰撞到。阿裳自小娇养,细皮嫩肉哪受过这种伤疼,痛得半天才缓过气来。
这才感觉到自己仍被少年紧紧抱着。少年此时已是一动不动,手臂仍呈保护的姿态环在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微微发青……大概已经是死了。虞错袖中飞出的那道金光其实是一条训练过的小金蛇,有奇毒,被咬过的人活不过半个时辰,算起来时间已是差不多了……
她慌忙从他怀中挣出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尚还能探得微弱气息,却已是气若游丝,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此人要劫持衣女,不知目的是什么,但方才跌落山坡时却是一心护着她的,她就这样走了,心中总是过意不去,想着还是送他最后一程再回去朱雀宫。
看他袖口处被血浸透,唇角干涸,不由叹一口气,想站起身找点水给他润一润。刚动了一下,手忽然被握住了。低头看去,竟是这少年醒来拉住了她。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低低冒出一声:“别回去。”他的手指因蛇毒的缘故格外冰冷。
她答道:“你自己这个样子就先不要管我啦。你既醒了,若有遗愿,就告诉我,日后有机会我或许可以转达给你的家人。”
他的嘴角撇了一撇:“你是说我要死了?”
她叹口气:“被宫主的小金咬到,没有能活的。你也别抱什么希望了。”
“……你说话也太直接了。”
“……抱歉啊。”
他的嘴角居然洇开一丝笑意,她看得微微心酸。都要死了还笑,这得是多豁达的人啊。
草隙透入的阳光碎片落他的眼眸,如星光闪动。他没有看她,目光散散地不知落在何处,手指有些无力地握着她的手,道:“不要回去朱雀宫,去伏羲教吧,我师父会保护你。”
她诧异地道:“这就是你的遗言?”
“这是师父的嘱托。”
“你们那什么……伏羲教,为什么要抢宫主的衣女?”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衣女,就必然知道,若再回去会面临被夺去性命和躯体的状况。难道你不愿逃走,愿意回去吗?”
她沉默一阵,点点头:“我要回去的。”说罢抽回手站起身来,道:“我会设法传话给你的同伴,让他们过来给你收尸。”
他举起手想要挽留她,却被她最后一句话砸得差点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