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微弱的光线落在顾墨宁的身后。
屋外的喧闹被术法挡住,屋内角落里放着冰玉。冰玉降低温度,使炎热的天气下,房间内仍沁凉舒服。
良久,顾墨宁说:“你不是最清楚?”
章柳真:“我只记得十一年前的那次。”
顾墨宁:“那便是初见。”
“别骗我。”章柳真竖起食指摇了摇,表情严肃:“你知道我问这话的意思。你知道我还未恢复记忆前,为什么那么快就接受你是我道侣的事吗?”
顾墨宁轻飘飘一句:“不是你看中我的脸?”
“那叫一见钟情,别概括得那么肤浅。”章柳真反驳,顿了顿又说:“因为我在芥子空间里找到一枚留影石,留影石记录我追求‘朱雀王’的全过程。我以为他是你,你们背影、身形和气质都很相像。后来想起乾坤秘境里遇到‘朱雀王’的经历,但我对朱雀王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记得八百年前的事。”
“我怀疑自己可能连八百岁都没有。”章柳真握着顾墨宁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描绘他的手掌心:“我当时怎么进的天城?你说世界意识将你囚困于天城,必然不许出入,这便是天城最为神秘的缘故。那么,我怎么进去?”
顾墨宁:“误闯。”
章柳真:“那么巧?”
顾墨宁:“兴许你我本就有缘。”
章柳真:“当日清幽殿里,你推演的卦辞我还记得。”他突然就不画掌纹了,执起顾墨宁的手贴在脸颊,抬眸望过来:“老郁,别瞒我啦。”
顾墨宁:“杀了世界意识后,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章柳真:“现在不可以说?”
顾墨宁颔首。
章柳真:“为什么?”
顾墨宁:“我怕你没忍住,扛刀闯进天城剁世界意识。修为不足,反而被气哭。”
章柳真:“……”这种哄三岁小孩的理由真是连敷衍都懒了吗?
顾墨宁戳戳章柳真鼓起的脸颊:“生气了?”
章柳真不说话,拿眼睛横他。
顾墨宁把他抱怀里,拍着章柳真的后背,拿他当小孩来哄:“不就是再等一两天?好了,你好奇心本也没那么重,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哗!话说得那么轻松?
问题就是他现在心里跟挠痒痒似的,实在是太好奇了。
那么多疑问堆积到一起全都没答案,关键还都和顾墨宁有关,怎么能不着急?
章柳真使劲百般手段,顾墨宁就跟入定似的不为所动,说过两天就绝不松口。
任凭章柳真怎么说,他就是岿然不动。
平常时候的顾墨宁其实挺好说话,哪怕是不肯答应的事叫章柳真缠一遍也应了。
但若是态度明确,便是章柳真来说也不能动摇顾墨宁的决定。
顾墨宁提议:“不如睡一觉?睡醒后,事情便都解决了。”
章柳真:“你不带我去?”
顾墨宁:“你能做什么?”
章柳真:“给你鼓励?”想想还是算了。他去掺和指不定被当成人质抓起来,反过来耽误顾墨宁除掉世界意识的计划。
其他人一听,挺有道理。继而又问:“你怎么那么清楚?”
“情侣的世界我再清楚不过。”赤羽灵:“大概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众人:别说了,懂你单身的心酸。
他们一边吃吃喝喝一边闲聊,没发现整座酒楼在瞬间安静下来。侯明明忽然停止嗑瓜子,令其他人都别说话:“有问题。”
徘甚等人察觉到不寻常的安静,面色顿时变得凝重。
忽地一阵空灵的乐声传来,修为低或心境不够的弟子们都精神恍惚,仿佛到了仙境,飘飘悠悠如天地一沙鸥,四方遨游无所归处。
徘甚合掌,一句佛号正气宏亮,惊醒一些弟子,他们发现身旁的同门师弟竟似神魂出窍,赶紧帮忙稳住神魂并焦急询问:“徘甚大师,到底怎么回事?”
“何人在此用摄魂之乐?!”徘甚高声质问。
外面没人回答,空灵之乐越来越响亮,从四面八方而来,密不透风,形成重重乐阵包围住这一小小厢房。原本清醒些的弟子再度被迷惑,连赤羽灵都有些扛不住,侯明明脖子上挂着一佩玉。
那佩玉通体翠绿,散发着温润的荧光,源源不断输入灵气令他保持清醒,诸邪不进。
此时,包厢内唯有徘甚和侯明明还是神智清醒。
侯明明:“我出去看看。”
徘甚来不及阻止,侯明明已经冲出包厢,见底下看客全都两眼呆滞,显是被迷惑了。他循着乐声而去,来到酒楼外面,抬头正好见到云端里着银色云纹白袍如世外之士的一行人。
他们怀中抱长琴、步履不染尘。
他们低眉顺眼、慈眉善目,拨弄怀中乐器,乐声编织成网拢住此地,杀气藏在慈悲之下。
“光圣仙宗?!”侯明明不觉得惊讶,他早猜到唯有光圣仙宗以乐杀人。“你们想做什么?”
徘甚跟着走出来,他在人间住了十年,不知光圣仙宗的变化,是以颇为诧异。
‘铮——’
行云流水似的乐声戛然而止,光圣仙宗为首者睥睨侯明明和徘甚:“诸位请跟我们走一趟。”
侯明明瞬间明白他们的目的:“你们想捉我们威胁苗道友、进而牵制神主?”什么天真的想法?他们与苗道友关系匪浅,可又与郁神主有何干系?
徘甚念了句佛号,说道:“筹码不嫌多。武道友,你要反抗吗?”
侯明明:“他们人多势众,我单打独斗,反抗会被打成残疾。”他理直气壮:“所以我选择束手就擒。”
徘甚的信念是能动口就不动手,所以他和侯明明的选择一致。确定其他人生命安全,便都没有反抗,被乖乖带走。
与此同时,天宫几个平日里颇为沉默的主事突然杀死反对他们的主事者,并将天宫完全控制住。
乾坤宗因地处天城,也被严密监控。宗门内部的长老、宗主和王何文等人都被关进监牢里,剩余宗门弟子敢怒不敢言。
那妖王曾在落魄时,被‘章柳真’救过,因爱生恨、妒意成性,事后还有脸道他的款款深情,差点没把‘章柳真’恶心坏。
幻境之外的章柳真:“呕!”太恶心,引起生理不适。
妖王在世界意识帮助下,曾以秘法剔除妖骨、强行吸收神力,化作顾墨宁的模样扮作‘章柳真’的天定姻缘。
妖王死后,妖骨和尸身都埋在乾坤秘境空岛的地宫里。怪不得那次空岛之行,顾墨宁将其鞭尸并挫骨扬灰。
换成章柳真现在,恐怕会做得更绝。
不过比起忘恩负义的妖王,世界意识更加恶心。
世界意识为彻底控制顾墨宁,便试图逼疯他。
它夺走‘章柳真’的记忆,又为他安排无数所谓的‘天定姻缘’,逼迫顾墨宁去看他心爱的道侣同别人在一起。
可是没有记忆、修为和根骨的‘章柳真’无论天意如何、不管命运怎么安排,他始终不动心。
世界意识费尽心机,一次次抹去他的记忆,排演一场又一场至死不渝的爱情,‘章柳真’却如同场外的观众看戏台里的演员演得至情至性,他自己始终无动于衷。
每过几百年、几千年,‘章柳真’会因各种意外误入天城,结识顾墨宁。
每次都是一见钟情。
世界意识气得发疯,不管它如何煞费苦心的安排,结局根本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仿佛是一个死循环,除非有人魂飞魄散,否则‘章柳真’永远对顾墨宁一见倾心,他们永远会相爱。
世界意识曾烦得试图杀了‘章柳真’,一劳永逸。
可当时的顾墨宁越来越疯,竟也跟着失去记忆,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中堆积他对世界意识的恨意。
监控着顾墨宁的世界意识时常胆战心惊,因为抽取出来的神力带着无尽的仇恨和扭曲的暴-虐,害它反被污染和侵蚀。
明知危险,世界意识已无法脱身。
双方之间的仇恨,至死不休。
朱雀王的记忆是世界意识搞怪,那些记忆原本属于八百年前的‘章柳真’和顾墨宁。
天城赤地千里,‘章柳真’便费心栽种树苗,天城林木成荫。那株结无数灯笼果的老树,是他亲手把种子扔进土里。那镜湖里的第一尾银鱼,也是‘章柳真’从南海归墟深处带回来放进去的。
曾经天寒地冻、冰雪万里的天城,到如今天材地宝遍地的天城,全是‘章柳真’一点一点为顾墨宁造出来的仙境。
他哪里舍得心爱的道侣生活在恶劣的环境里?
这便是章柳真的识海为天城的原因。
同样一次次失去‘章柳真’、又会再次爱上他的顾墨宁,潜意识里维护着章柳真送给他的天城。
他把天城炼作识海,如此方能脱离世界意识困缚。
恶意化作凶兽,被驱赶至天城山脉深处,不许它们破坏章柳真的天城。
此时再没脑子的人也都反应过来,小羊羔才是真正的姓章的女修,那个‘第二假’是伪装的。
‘第二假’脸色煞白,想也不想便扭头逃跑,刚跳下高台就被奕的银丝线割成碎块,尸块被魔兽分而食之。
其他人见此一幕倒没觉得残忍,反正邪魔领域画风一向如此。
倒是姓章的女修,原来是名为小羊羔的神兽吗?
章柳真:不。我不是。
众人昂首眺望,靠近奕的魔将则速速后退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惹不起那群大佬。
天兕城里,哗然声起。
赤羽灵艳羡:“苗道友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何等恣意畅快的养鱼生活?
没有是是非非,没有修真和飞升的压力,更没有谁对不起谁,只关心鱼肥不肥。
乘风破浪,其乐无穷。
徘甚惋惜:“苗施主本与我佛有缘。”
侯明明:“哪位妇女与你佛无缘?”这缘分属实廉价。
徘甚:“……”你们都不懂开光的乐趣。
赤羽彤京。
赤羽业失手捏碎他手里盘的两枚千年玉,目眦尽裂:“居然是小羊?!”这些人都什么破眼光?
魔宫高台。
顾墨宁弹了个响指,海东青便跃入台底,再跃出时陡然变大,张口一把将高台吞进去。而其他人则见到黑色的雾气笼罩高台,只吞噬了顾墨宁和章柳真等四人。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难道是在打架?杀情人?”
“魔主和境主可能根本没有办法活着出来了……可惜啊,可惜我居然不能亲眼目睹此次战况。”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纷纷对他投来敬佩的眼神。
这位估计没有见识到10年前前关中那次灾祸,全国三麦全都被一秒一屏那幅厂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魔宫、或者邪魔领域这回还能保得住吗?
不管外面的人的脑洞有多大,里面却是一副和平的模样。
章柳真钻进顾墨宁的随身空间里变成人身,穿好衣服再出来,找了十年都没找到人的奕和崔斯坦见状,神色微动,看到她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甚至红光满面,而且修为也到了大乘期,明显顾墨宁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们便放心了。
崔斯坦提出想和章柳真单独说话:“神主,我知道真真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奕紧跟着提出相同要求。
顾墨宁撩起眼皮:“不行。”
奕:“你非得盯那么死?百年前若非我和殊殊所求之道截然相反,现在他已经是我的魔后、我唯一的道侣!”
这话触到顾墨宁的底线,空间重压陡然集中砸落奕和崔斯坦的后背,压得他一个趔趄险些向前倾倒。却听顾墨宁的语气带了一丝阴郁:“若不是……算计,轮得到你们?”
章柳真隐约听到顾墨宁说什么,但耳朵像被黑雾堵塞住,他疑问出声。
顾墨宁捏了捏章柳真的脖颈,淡声说:“没什么。”
奕和崔斯坦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脊梁几乎被压垮。
崔斯坦抬头看向章柳真,稳住气息说道:“真真,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请求。你自己决定听不听,我想说的事情有关于你——”
章柳真回头看顾墨宁,顾墨宁长而直的眼睫毛挡住眼眸,让旁人完全没有办法看出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