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1 / 1)

百里思青的好心情落得七七八八,一路上望着百里奚寒淡淡的侧脸,心里有些发虚。

慕子衿面上却毫无异样,照旧向前不止。

徐徐踏过嶙峋山石,在丛生的野草穿行后,三人最后在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

获罪遭诛的妃子没有入葬皇陵的资格,敏太妃便只能葬于他处。靖安帝还算仁慈,没有让其葬于乱岗,而是赐了这处青山的腹地。

近了,百里思青果见坟土有松动的痕迹。

她拉着慕子衿恭敬地上了几束香,为惊扰亡灵而深感愧疚,慕子衿也跟着表达了救命的感激。

而百里奚寒只默默盯着碑上的名字,一直没有说话。微风吹过,扬起他洁白的衣袍,朗日之下,枯叶纷飞。

百里思青知晓他心里不好过,可只要清楚明白,谁又当真对不住谁?

反叛败露的那夜,她背着众人悄悄去看过敏太妃,萧条的宫殿内,女子自尽前的凄笑曾有一段时间在她脑中经久不散。而十三皇叔就坐在那里,面未表情地望着她慢慢倒下。

从眼见母亲自尽而不劝阻的那一刻,从自我请罪放逐泅川的那一刻,他与敏太妃,早就彻底分离。谁又有什么必要护着谁?

百里思青私心里为百里奚寒鸣不平,所有的一切,其实无人能够指责他。十三皇叔没有谋朝篡位的野心,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左右他的思想,不顾他的名节和生死,将他蒙上乱臣贼子的污点?

可血缘一事无法说清楚,司空皇后去世得太早,没有人教会她母亲盼子成龙的迫切。

再则,她也不需要爬上那个高位。天下人只羡慕帝王拥有的无上权利,却看不见父皇的呕心沥血的努力和殚精竭虑的付出。

人生没有那么多不劳而获,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好的选择?最后无非还是要靠自我的奋斗。

她虽不能苟同为达到目的不折手段,可当年若是她的父皇输了,史册上也只会贴上胜利者的名字。

好在,他的父皇拥有一颗爱民之心,而爱民者,民恒拥之,大泱王朝才屹立不倒。

百里思青不想在此停留太久,也不想让百里奚寒陷入无尽的忧伤,“十三皇叔,我们回去吧!子衿从没去过你的府邸,正好今日……”

“你们走吧,我想在此再呆上一会儿。”百里奚寒却是打断了她的话。

身为罪妃之子,有些事他必然要分担。从认清这一点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他清醒地看着最重视美貌的女子以最凄惨最狼狈的方式赴死,毒血从她的五官溢出,来不及擦拭,人便已痛苦死去。如果不是自贬泅川,他如何能孤身而退?他的所行必然要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他不能死,也输不起,无人能明白。

他的心思不止藏在凤血簪上,每一片海棠花瓣都埋葬着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风一刮,落下的都是他无可诉说的心殇。而让他心殇的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明白,有多少次,她是如何让命运的刀剑,挥刺得他鲜血淋漓而不自知。

百里奚寒回答她的时候破天荒没有注视着她,百里思青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莫名的,心揪得生疼。

百里奚寒说完便不开口说话,只漠然站着,食盒里的点心早就放在了敏太妃墓前做了祭品。这颗心终究不如他表面的那般平静,便如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他人演绎完美,而他却不能。

百里思青的脸上隐见一丝黯然,掌心却忽有柔暖的触觉传来,是慕子衿突然牵了她的手。百里思青心中微微一动,许久,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他温软的手掌。

陪百里奚寒站了好一会儿,见他暂时不愿离开,而慕子衿面色隐有发白之势,百里思青只能与他告别,携了慕子衿往回走。

下坡很平稳,耳闻山涧猿啸,幽谷鸟鸣,天地间一片清静安宁。

踩着碎石,百里思青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她对敏太妃的记忆只停留在她整日将自己关在长信宫里,可就是这样一个与人隔绝的女子,最后竟然走上了谋反的道路。

只能说,有些人的野心深藏不露。

她忽然开口问道:“子衿,你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她以为慕子衿会想一会儿,哪知他只是握紧了两人的手,不假思索道:“得一人心。”

百里思青愣了一瞬,继续垂下了头。

慕子衿盯着她弯下的脖颈,心中也被自己这干脆的回答所惊,似是早就想好了般,她问了,他便脱口而出。

他有些懊恼是不是自己的回答太快,他的妻便觉轻浮?却又听她闷声道:“一辈子那么长,怎么可能就只想这一件事呢?”

慕子衿握着她的手,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一辈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很长,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十几年,该有的都有了。现在就只差一颗心,如果她愿意给,他便真的圆满了。

可他说不出口,话在脑中转了一圈,变成,“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作想,可我这样的人,明日或就去了。能在有限的生命里遇到你,便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停住了脚步,突然将百里思青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认真道:“青青,其实你说的也不错。确实,我想做的不止一件。”

他顿了顿,道:“你饿了,我想为你盛膳,你渴了,我想为你端水,哪怕你心烦了,我也想让你嗔怪不是。入不入职,上不上朝,有没有造化功绩,都无所谓。我想用这仅有的残躯一直陪着你,为你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前上官玥的信口拈来的情话,百里思青觉得轻浮虚假,从来不信。可此时听着慕子衿的这些话,却莫名地笃信。

诚如他所言,她有什么值得一个沉疴已久的人欺骗呢?他的愿望如此渺小坦荡,而十五年以来,她做了所有的皇室公主都不愿做的事,学了她们不愿学的武艺,嫁了她们不愿嫁的人。自以为一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从未真正实现过。

最早时她学了那么多武艺,想着如母后一样驰骋沙场,成为大泱国最出色的女将军。可后来却因为那个人,整日往玉轩园跑,学做世人眼中最轻贱的戏子。再后来,她想的便是如何与父皇作对,做了那么多出格的、招人怨恨的事。

到现在,因为那些出尔反尔,毫不坚定,她变为了深院妇人,一事而无成。

良久,她回抱住慕子衿,她摸不清楚自己如今是有心还是无心,可如果他想要的话,那么,她会试着给他。

拨开抵在肩膀上的下巴,百里思青伸手为他拢了拢衣领,“风大,回家吧。”

……

南书房的气氛一降再降,百里明和百里愔跪在地上,膝盖已发麻。

靖安帝却似是没有看到二人,冷静无常地批阅着奏折。

直到宫灯渐上,他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淡淡道:“知错了吗?”

二人不敢不吭声,“儿臣知错。”

靖安帝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罚半年俸银,一人回去抄一百遍《周礼》,可有异议?”

惩罚不大不小,虽然多少落了面子,但百里明不敢反驳,暗自松了口气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谢父皇。”百里愔附和。

靖安帝摆摆手,“好了,都下去吧!”

跪了那么久,二人巴不得早早离去。

起身时,百里愔余光不经意扫了眼龙案,却见灯烛下,靖安帝面色煞白无血,显然气亏神虚,已成痼疾。

呼吸一滞,他压下满腹的惊异,跟着百里明匆匆出了宫。

待两位皇子下去,陈正端来汤药,推开厚厚的奏折,没好气道:“陛下,您该喝药了。”

靖安帝知晓他是为自己不听劝的劳累而生气,笑了笑:“陈正,这么些年,多亏有你伺候朕。”

陈正“嗯”了一声,然后缓缓低下头,“可奴才做得一点儿也不好。”

靖安帝咳了咳,呵呵一笑,“朕有时也会想起当年你刚归入朕麾下年少气盛的模样,一眨眼,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拿起汤药,一饮而尽,而后砸了砸唇舌,漫不经心道:“边关十二营里,有不少你的旧部下吧?”

陈正微怔,却又听他说到:“朕已将西麓山的兵权交给了韩元,你有没有想过重回边境?”

陈正虽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闷声道:“奴才不想。”

那么多年过去了,秀才都磨成了兵,他早就对皇宫内务府以外的东西生疏到不行。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已没了站在那群铁血儿郎面前的勇气,“陛下抬举奴才了。您看奴才一把老骨头,剑都不能提,回战场也只有挨砍的份,奴才不愿意去送死。”

“你啊~”靖安帝无奈叹了一声,定定地看着他,“其实朕很早之前就想问你,为何宁愿受这样的委屈,可当高阳出生后,朕就完全明白了。”

陈正一惊,忙不迭跪下,“奴才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靖安帝伸手扶他,“朕没有质疑你的意思,说起来,委屈你了。”

陈正眼眶一红,“是奴才没用,没能守护好……”

他哽咽着再不能说下去。那个女子天生喜欢驰骋马背。姹紫嫣红的花朵在她心中也抵不上边关狂烈的砂土。但她身上丝毫没有嗜血的冷情,相反的,她有着堪比阳光的笑容,异常温和的脾性,绝艳的容颜胜过世间的任何一朵娇花。

可就是那样好的年华,却生生埋葬在了后宫里。他如履薄冰地守着,却怎么也守不住,“陛下,当年……”

然而靖安帝却摇头,“越王府不能动。”

很早之前他就与百里思青说过,即便是帝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顾忌江山祖业,他便要谨慎决断。

就比如现在,他的儿子再愚昧无能,他也不能轻易废了他。无论是他们自身,还是身后牵引的势力,他的四个儿子都不是等闲之辈。

而他对他们自发组成的派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势均力敌的双方,无论动了哪一个,都会与他的计划偏颇。所以,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制衡。

可他同样也明白,随着他身体的日益枯萎,到驾崩的那一日,所维持的和平现状,还是会被打破。

这便是皇家的残酷,最终弱肉强食定胜负。

“高阳最近在做什么?”

陈正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平静递上。

靖安帝的眸子久久地落在简单的记录上,慢慢皱起了眉。

……

百里思青觉得自己现在所求的不多,虽然少了激情,但日子简单而宁静,符合她当初选择慕王府的意图。

从户部取了账目回来,慕子衿索性向靖安帝告了几日假。

百里思青搬回来凤来居,他也宿了进去,整日陪着她,就如他当时在山坡上对百里思青告白的那番话,一旦他的妻渴了饿了,他便主动为她端茶递饭。

起初百里思青不大习惯,可见他做起这些来得心应手,心情舒朗,且气色似一日好过一日,就由着他殷勤。

只不过,她对慕子衿将户部的东西塞给自己不大开心,朝廷的事,她懂得不多,可慕子衿的身子受不得累,便容着他手把手的教她帮忙。

百里思青本就聪慧,慕子衿大致提点了一下,她便能核出各州的税目。

连续两日下来,她扔了册子,怀疑道:“子衿,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故意偷闲?”

慕子衿却是无辜笑道:“怎么会呢?”

见他脸色忽染上一丝苍白,百里思青只能干巴巴地盯着他,嘟囔道:“可是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啊!”

慕子衿圈住她的腰肢,好笑道:“哪里算得上干政?充其量是红袖添香。”

随即岔开话题,“湘江楼出了新鲜的鱼肉丸子,我差人买了给你尝尝?”

次数多了,百里思青已经对他的亲近不再抵触,除了夜间床笫上的尴尬之外,他们相处的倒也非常融洽。

差银子去了湘江楼,见百里思青望着册子神情倦倦,慕子衿突发奇想地将她从桌上拉起,按着她坐在梳妆镜前,笑道:“我替你绾发。”

百里思青的郁闷瞬间去了七七八八,但是一脸的不相信,“你会吗?”

慕子衿不回答,只解了她简便扎起的丝带,从铜镜里看她未施薄粉的脸,不免惆怅。皆言女为悦己者容,他的妻反倒是去见外人时,才会收拾得无比俏丽。

没有悦人的觉悟,他也只能帮着提醒她。

他拿起木梳,手指滑过柔长云丝,不觉留恋。

日前受百里奚寒心情影响,百里思青方想起那枚丢失海棠簪子,急切问道:“子衿,你可见到我的簪子?”

慕子衿手一顿,端了她半晌,另一只缓慢地从袖子里取出那支簪子来,温柔一笑,“前几日你落在了雁回居,我便替你收着了。”

百里思青喜不自胜地从他手中取过,也不仔细观详,紧紧握在了手心里,唤道:“蝶香!”

却是蝶衣走了进来。

见百里思青看着她,蝶衣笑道:“适才银子去湘江楼,她便嚷着一道去,顺便为公主多挑些吃食。”

百里思青想了想,也笑了,“她倒是有心。”

她将簪子递给蝶衣,吩咐道:“收在原来的盒子里。”

她戴的时候未曾想过这般珍贵的东西倘使丢了怎么办,现在能找到总算放了心,再见到十三皇叔,也能坦荡不愧疚。

将东西给了蝶衣,百里思青突然冲铜镜里的慕子衿眨眨眼,开口问道:“银子多大了?”

蝶衣搬了盒子将簪子收在里头,可落锁之前,视线无意触碰到簪尾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明明一模一样的东西,成色好像更纯正了。

然而她听见百里思青的话,掩嘴一笑,落了锁,抢先替慕子衿回道:“二十有一,未成家。”

百里思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蝶香比我只小一岁,明年便能及笄了。”

慕子衿扫过她湛亮的眼睛,心下好笑,便跟着她愉悦的心情,一本正经道:“倒也般配。”

话语间,已经为她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好了,瞧瞧。”

发髻上还未插朱钗,只瞧着样式便觉大方。

蝶衣惊奇地夸赞道:“驸马的手这般巧,奴婢还未曾见过这种样式呢!”

百里思青眼睛亮晶晶地左瞧右瞧,难以置信道:“我记得你可是最爱研究发髻样式的,若连你都未曾见过,驸马岂不是比你厉害?”

她将头转向慕子衿,半真半假地怀疑道:“手这样巧,是不是以前替女子绾过?”

嗔怪的口吻从百里思青的口中自然地说出来,慕子衿一愣,忽然从背后抱住他的妻,压下头就去吻她。

看似欢喜的亲吻,心跳却异常紊乱。

蝶衣开口时,慕子衿便知晓不好。适才他也是临时起意,拿了梳子后便不由自主地揣摩起了容易的梳作。

刚刚还为自个儿的无师自通而沾沾自喜,如今才倏然回醒,小时在母后的宫殿里的嬉耍时,他经常见宫人为她梳头,这发髻样式,正是大燕女子的常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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