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着所有人玩暗度陈仓的把戏,太子真是好算计。”那人的语气很慢,一字一句却都扣在了夜枭心上。
夜枭自嘲一笑,他向靖安帝辞行后,便悄悄隐匿在了此处,伺机对百里思青动作。而与夜合欢离开的那名“枭太子”,则是他的一名属下所扮。
那属下是由他精心挑选过的,身形与他所差无几,又因整日待在他的身边,将他的一切都学得惟妙惟肖。
他原以为暂时能瞒天过海,不曾想竟这么快就被人给识破了。果真不是自己的地盘,再自觉天衣无缝也终究百密一疏。
百里思青的眼中有一瞬间闪过浓烈的失望。她被夜枭制在身下,气息有些不稳。乌云般的青丝零散着,衣衫也十分地凌乱。她的面颊上微微上仰着,呈现出怒红的色泽。她的心潮飘荡地厉害,先前被人所下的东西依旧残留在体内,将她置于清醒和迷糊之间。
不远处正燃烧的火堆被来人身上的湿气惊得灭了一大半,让本就幽暗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沉。夜枭的身影将她的视线遮了一大半,她努力睁大了双眼也不过瞥见到来人投射的炙目一角。
虽然她看得不大清晰,却感受到了其中蕴散出的怒气,比她的只少不多。
夜枭没有动,也没有离开百里思青的身体。他摸不清此人的来路,并不打算轻易妄动。更为重要的是,他方才估略了一下,此人的气息轻飘,站在身后居然让他都未觉察出来。
可想而知的是,此人的身手绝不在他之下,他若与他交手,没有太大的胜算。
山洞有点狭隘,那人走近一步,空间便缩窄了一些。慑人的威凛随之扑面而来。
在他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夜枭瞬时醒悟,立刻启动了脚下的机关。
数只淬了毒的短箭同时射出,来人却仿若不知般继续向前,那些短箭还未碰到他的衣衫便失了力般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众多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夜枭惊愕,须臾间如闪电般地拂掌,抢先袭向身下的百里思青的面门。
无论如何,百里思青若就这么被人带出去,他的行踪必定暴露,靖安帝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宁愿杀了百里思青也不能让人将她带走!
可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拍上百里思青的时候,意外地收获了百里思青的平静,因怒意而染红了的眼眸在那样近的距离间静静注视着他,好似他直接将她拍死对她而言再好不过。
面临死亡却毫不畏惧的眼神,令夜枭有一瞬恍惚。
为什么不惧怕?她的清白差点折辱在他的手里,若是寻常女子早就露出恐惧绝望的神色,她却只除了玉石俱焚的愤怒没有一丝怕意。如今他又想杀了她,她却奇怪地平静了下来,先前的愤怒也消褪了个干净。
仿佛是宿命的迷离,在这样紧张对他不利的情形下,他居然因为她不同寻常的情绪而感到奇怪,甚至起了想剥开她的外壳往内探究的心理。
夜枭的迟疑清晰无比地落在了来人的眼中,那人的瞳孔渐缩,幽深的眸光骤然化作冰刃,转身间衣袖一拂,一股奇寒无比的戾气扫过点点火光,卷起片片冷雨,飞逼夜枭而去。
夜枭猝不及防地摔退了几步,这才恢复了心神。他危险地眯起了银眸,绝不承认自己刚刚受到了诡异的蛊惑!
他迅速从地上而起,颀俊的身姿无半点摔出的狼狈,“你究竟是谁?”
近了才发现那人的脸上戴着薄薄的黑色面具,方才与黑暗融为一体,只余一双过分耀眼的眸子。
那双眸子里蓄满了浪涛,让夜枭生了欲将自己撕裂的想法。
陌生诡异的男人。
男人冷笑一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瞥中酝散着极致的冰冷与浓浓的不屑。
洞穿肺腑的目光蓦然插在了夜枭心头,这样极淡且轻蔑的一瞥,似乎比架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剑更加摄人。
这样的神色…夜枭皱眉,无意识开口道:“慕…”
他刚吐出一个字,男人的身形即如幻影鬼魅飞移,刹那间扼向他的咽喉。
夜枭眼睁睁望着他向自己袭来,竟发觉自己未能躲过,由得男人的手指顺着他的咽喉往下,随手挥袖,指尖透入他身上几处要穴。
身子被定住,夜枭出乎意料地安分,就在方才他还是刀俎,这一下却变成了别人的鱼肉,果然世事无常地很。
不过,只是试探性的开口,却因男人的虚心举动变成了笃定。
他笑,却发现喉咙说不了话,只能用男人与自己都明白的唇语无声道:“莫非你想杀了本太子?”
男人立于他的身前,唇角微动道:“怎么会呢?”
那声音宛如微风,与洞外的大雨泾渭分明。
有闪电急趋,将明明灭灭的空间遽然照亮。男人的薄唇边突然出现一缕阴寒的笑痕。
他还没有将他的手脚全都砍下来,还没有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怎么会就这般轻易地杀了他?
未免太痴心妄想。
夜枭又笑,似乎对未知的处置格外地感兴趣,继续无声道:“堂堂慕世子为何要戴面具,难道怕她发现是你?”
他几乎可以肯定,慕子衿身上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慕世子大可放心,本太子刚才在那火堆里加了点料,如今应该是起了作用,一时半会她的神智也清醒不了,慕世子不必担心会被认出。”
“可之前她的好姐姐已经听从本太子的吩咐给她下了迷药…”银眸轻轻闪烁着,露出一丝担忧,“怕就怕她的身子娇弱,承受不住接连的药性…唉!谁叫高阳公主武艺非凡呢?本太子不得不做双重的防备…”
慕子衿瞥了眼地上双目逐渐迷茫的百里思青,抛开他直接向人走了过去。
正在此刻,原本静立在原地的夜枭忽然脚下一动。下一瞬,身形如幻影飞掠而出,随即没入了漆深的雨夜。
慕子衿神色不变,似是默许了他的狡诈逃脱。
他缓缓俯下身子,手指轻抚百里思青的脸庞,眼底融有这世间最深的怜惜。
呵呵,逃吧!碰了他的心肝宝贝,他会如他所愿地让他碎尸万段。
见百里思青迷茫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浮起了一层水雾,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人心叵测,怎么就这么笨呢?”
毫无防备地信任,有时便是一把利器,非要被插一刀,落得鲜血淋漓,才会学聪明。真是傻子。
百里思青仿佛听清楚了他的话,明白对方是在说她蠢,她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可原该狠恶的眼神却因为夜枭口中所加的料而变得虚弱无力。
慕子衿慢慢理顺了她的乌发,似是舒心一笑,伸手将她从冰凉的石地上抱起。
火不如燃烧得之前旺盛,洞内愈发显得阴冷潮湿,不时还有雨滴打落了进来。
百里思青眼神朦胧地被他抱在怀中,感觉到外衫散开的衣带被轻柔地系起,颈处裸露的肌肤也重新被遮盖住。
好似相信抱着她的人不会伤害她般,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慕子衿抱着她走向洞口,有冷风灌入,百里思青不禁打了个哆嗦。不妨有水滴上发丝,面庞上也沾了斑驳的湿意。痒痒的,令她分外不舒服。
她无意识地皱眉,抬手就要拂开脸上的水滴,却在刚刚触及自己的脸时被人握住了手腕。接着,有人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的唇。
慕子衿本想将她带出去,可走到洞口时脚步却舍不得迈出。百里思青抬手时无意触碰到了他的胸膛,那处仿佛生了火焰般,迅速地燎烧了开。他想也不想地便俯身吻住了她。
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刚刚将她抱在怀中,望着她衣衫凌乱的模样,他便差点把持不住。可一想到方才夜枭的举动,他硬生生地将体内的那股欲火压下。
她再坚强再无畏也是只是一名女子,他未曾错过她坚厉下的颤抖,若是再趁她之危,那他与夜枭的卑鄙无耻有何两样?
嗯,尽管他现在也“卑鄙无耻”了一把,可谁叫他是她钦点的夫?
他碰他未来的妻,是理所当然。
他索性抱着她往回走,在距离火堆最近的地方坐下,然后俯身吻住她。
他细细地吻着,吻得很认真,好似在做一件最神圣的事情,丝毫瞧不出一丝猥亵与轻薄。
他一点一点地吻着,似要将百里思青慢慢吞入腹中,掌下滑过娇柔细嫩的脖颈,触手处只觉得玉肌雪肤如丝绸般滑腻娇软。
无意识地被人用心地吻着,百里思青只觉得如置身烈火熔炉里一般,热度几乎要将全身融化。
她的额头不知何时渗出冷汗,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与刚才的决绝和素日的清冷大不相同。
感受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慕子衿的吻骤然停了下来。
他望着百里思青绯红的小脸,无奈一笑。而后强自调动了内息,才未让自己丢了所有的自制力。
他正想放开她,却又听她呜咽了一声,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埋首于他的胸前。
他的心一时跌宕起伏,方才消下去的欲望又浮涌上来,撞得他的脑子七零八落,只差要将她给“就地正法”。
可他的心刚升起了一丝喜悦,从她口中吐出的呢喃不清的名字,轻而易举地将他脸上的笑容全数击溃。
“忘年…”
慕子衿的脸色倏然转沉,胸膛蔓延着无边的怒意,语气也冷冷地回道:“他死了。”
对方显然不买账,非要将他的怒火悉数挑起,不断地呓语,“不、不…他没死。”
慕子衿闻言直想掐死她。知道那人没死,她何苦再来招惹他?
他又听她带着哽咽的声音道:“为什么要骗我…这两年来,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触不到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啧啧,多刻骨的相思。
听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旧情人的挂念,慕子衿很想就这么将她从怀里扔出雨地,让她好好地清醒清醒。
他的一张脸布满了乌云,比指间缠绕着的秀发还要黑沉,声音愈加冷,“既然知道他把你丢下,你还念着他作甚?”
就当他死了罢!
“不是…他…我…”她的口齿含糊不清,也不知在答些什么。
慕子衿忽然想到了什么般,收了怒火,沉静地问道:“那你为何要选择慕子衿?”
早前已猜测过无数种答案,大抵无非是那些。可他的心还是绷得紧紧地,手掌竟也存了一分湿意,好似心底非常期望着能从她的口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来。
可这次她倒是答得清楚,“慕王府……干净…”
只是一句话,男人就完全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
呵,她以为慕王府是避世之所,能隔开那些纷扰纠葛。
可是干净…
傻瓜,你可知道整个泱国内,慕王府才是最不干净的?
“既然你已认了他做驸马,就别再削想其他人了。”他脸色不佳道。
然后他也不管百里思青是否再答,指尖轻轻点了她的睡穴,让本就处于迷糊中的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周安静了下来,他静静地端详着百里思青的面容,思索着如何处理眼前的境况。他不可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等她自己醒来。既然她是悄悄出了宫,就这般将她送回去也不是不可。
可她出来了一天,难保没有惊动靖安帝,兴许这会儿已经派了人前来寻找,他若是贸贸然将人送进了宫,弄不好会被抓个正着。
……。
外面急促的雨声逐渐由强转弱,淅淅沥沥的雨丝隔着万物点点滴滴地下着,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复了应有的宁静与安谧。
慕子衿想得没有差错,宝仪宫内已经乱作了一团。
蝶香和蝶衣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陈公公则震怒地站在一旁,等着前往太傅府的人回来禀告百里思青的下落。
晚间靖安帝与百里奚寒聚席,可差人前来唤百里思青时,却意外地得到了拒绝。
他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换成其他人,他绝对不会怀疑百里思青的无视。可对方是百里奚寒,依着百里思青对十三皇叔的重视,无论如何都不会拂了百里奚寒的面子。何况,百里奚寒的宴席,就算她真的病了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哪里来的身体抱恙的借口!
所以,他便亲自来了宝仪宫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这宫殿里里外外全然不见高阳宝贝的影子!
天色都这般晚了,外头又下了好大的雨,让他如何不担心百里思青的安危?
一腔怒火不由分说地洒在了纵主的蝶香和蝶衣身上,“咱家与你们说了多少次!一定要紧紧跟在公主身边,切不可远离三步之远。你们倒好,三番五次地将咱家的话当成耳旁风!咱家看你们的脑袋留着也无用了,来人,将她们拉出去砍了!”
“公公饶命!”满殿的宫人一同为她们二人求情。
蝶香和蝶衣自幼贴身伺候百里思青,深得百里思青的看重,两年前连去莱山都只带了她二人。若是突然就被杀了,指不定百里思青回来会将怒火牵连到她们身上。
陈正冷哼,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重,顾及到百里思青的心情,他到底没有让侍卫再上前,“你们给咱家滚进雨里好好反省!”
他现在只求公主平安无恙。
太傅府内,赵茗秋脸色苍白地缩在房内,捧着茶杯的手指不住地发抖。
赵夫人不明白好好的女儿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后变成了这样。可问她什么也不说,只不断地喝着热茶,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赵茗秋后悔了!真的很后悔!
尤其是回到家后,望着闺阁内数不清的礼物,堪比妃嫔规格的珍宝,想起百里思青平日不吝啬地将它们赠送给她时的笑脸,她就无比地后悔!
她怎么就鬼迷心窍地受了夜枭的蛊惑呢?怎么就认为没有了百里思青她就能如愿以偿地嫁入将军府?
是!她是嫉妒百里思青无需努力就可以比她高人一等。可是那又如何?她是公主,生来就有的优渥,她拥有的一切都是身份使然。
她如何会自私地认为那便是罪恶不赦?
反观她自己,不正也因为是太傅嫡女而处处比其他庶女庶子高贵吗?
百里思青有什么错!她才刚过及笄,即将嫁人生子,属于她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女子最重要的清白,岂能就这么随意地被毁了?
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如惊弓之鸟般,她尖叫着将茶杯给摔扔在地。
一直焦急地陪在她身边的赵夫人吓傻了,“秋儿,秋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袖中的平安符掉了出来,明晃晃的颜色刺伤了赵茗秋的眼睛。就在不久前,百里思青还不辞辛劳地陪她去了明国寺。她怎么能将她的信任踩在了脚底!
她霍地起了身,不顾一切便往外跑。
“秋儿!”
“你们快快拦住小姐!”外面还下着雨,她的秋儿要去哪里?
赵夫人觉得女儿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才会失了往常的端庄,“来人!快去请太医来!”
不!还有灵国寺的大师!
赵夫人下了令,底下的人自然要拦着,赵茗秋没跑出太傅府便被护卫给阻拦在了门前。
赵茗秋在雨地里,脸上挂满了水珠,被人阻拦的无助让她愈加惦念起百里思青的处境,她此时一定是无力地任人凌辱。怎么办?都是她害了她!
“让开!你们通通让开!”她去找司空煜,说不定还有机会!
护卫不让,她使劲拍打他们,她不敢告诉她的父母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甚至会连累整个赵府被株连九族。
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有人能将百里思青救下。
可那有可能吗?
夜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闺房内,半威胁半诱惑,她便真的做了。在轿子内洒了迷药,带着嫉妒的心差点划破了百里思青的脸,她也没有醒来。
真的晚了吗?
冷不防宫里来了人,属于太监的嗓音从高高的墙外传来,护卫不敢耽搁,关闭的门被重新打开。
赵茗秋逮准机会,立即冲进了雨幕。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伞陡然被撞飞,还好有帽子遮着才不至于淋了雨失了态。
赵夫人已经追了出来,乍见到来人,追向女儿的脚步再也不能迈出,“公公请。”
小太监拾起伞,并不与她客套,宫里已经快要闹出人命,再不找到百里思青,他的脑袋也会搬了家,“赵夫人,高阳公主可在府上?”
赵夫人心里一咯噔,望着赵茗秋消失的方向,一时间心跳不上不下,“臣妇并未见到公主尊驾。”
……
司空煜带人赶往城郊外的山岭已是戌时,漫漫天雨随风入势,穿梭于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一阵阵的寒气扑面而来,司空煜暗灰色的衣袍被夜雨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穿梭在空荒的山岭,如同一尊沉硬的塑像,有着较风雨更甚的坚毅。
数道人影散开,将军府内的侍卫们屈身听命,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
整个山岭湮没在夜雨之下,显得分外寒森窒人。
行轿的痕迹已经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司空煜紧紧地攥住赵茗秋的手臂,“青儿就是在这里被人劫持的?”
赵茗秋不敢看他,所幸是黑夜,就算有火把也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感受到司空煜通身浓浓的煞气与幽冷,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夹着颤声的哭腔并不是作假,“是。”
她并没有将真相和盘托出,不只是为了她自己,若是别人知道百里思青被劫持了几个时辰,百里思青的清白定然不保。到时候人尽皆知,又该如何搪塞过去?
好在她在百里思青被夜枭带走后绕着孤山行了一圈,回去的时辰不算久,别人就算知晓,也只当百里思青才被劫持。
借着火把,她仔细观察了地势,突然指向了其中一条狭窄的小道,“就是这个方向。”
司空煜竭力忍住心中的翻腾,才没有失了风度地大声质问她,为何被人劫持的只有百里思青,并且她连那人离开的道路方向记得这般清楚。
太多的怀疑,他选择了暂时性的忘却,“所有人听令,往这边搜查!”
他用剑劈开杂乱的荆棘,还算温和地对赵茗秋道:“跟紧我,注意脚下。”
赵茗秋捏住他的衣角,依言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望着他刚毅冷峻的侧脸,心头的愧疚不由扩大。
道路崎岖,司空煜的靴裤黏满了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往前走。
还好,他明早才离京,还好,他能再见她一面。
他去了宝仪宫,可是她将他拒之门外,他便以为她仍旧在生自己的气,不愿意见她。
他想告诉她,他虽然不会那些琴棋书画,可他的战勋没有半点虚假。他的盔甲为她而戴,他的战马为她而骑,他能用手里的剑护她一辈子。
可是该死的!他尚在京城,却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让人劫持了她!
他的战功只为成全他的私心,若是没有了心爱的姑娘,他还拿什么去守卫家国?他的心快被雨夜冻成了碎片,他怎会在眼皮底下丢了她?
火把一下子被风熄灭,他的心也跟着沉入黑暗中。
慕子衿正抱着百里思青寻思着完美无缺的解决之道,一阵疾风吹来,迫得人目不能视。
有人影倏然而至,重重压过了他的心头。幽暗的光芒下,有晶离玉碎的眸光,割裂了他的视线,转绕到他怀中的百里思青的容颜上,清眸如墨,潜流成波。
月牙色的衣袖微微地抖,猩红的血迹涂染了周身,掌心里尽是血,一路染上寒凉,“放开她。”
慕子衿轻笑,手指轻轻捏了捏百里思青的脸颊,此刻他很想将她唤醒,问一声:傻瓜,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你要他还是要那个“干净”的慕子衿?
呵呵,这会儿,他倒褒赏起自己了。
可楚离晔望着他怀中的人就如在望着自己的所有物般,如此嚣张无知的目光着实令他心里不大舒服,“那么,晔皇子以什么身份让我放开她呢?”
他微微动了动,百里思青不自觉伸手将他抱得更紧,这样的配合不禁让他心花怒放,“晔皇子看见了,公主更喜欢待在在下的怀中。”
天地可鉴,他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并无半点炫耀挑衅的意味。可是对面的人已然变了色,苍白的唇角配上略阴沉的脸,却依旧好看地如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怪不得傻子念念不舍到连梦中都在呓语,淡冽凌然的气质,教他都看痴了去。
楚离晔敛眸,幽如冷焰,“你是何人?”
又是同样的问题,慕子衿抚额。
他也快忘了自己是谁,每日待在慕王府中与青竹药罐相伴,里面的人称他为主子。而一出门,所有人又称他为世子。
久而久之,他倒忘记了自个儿的真实身份。
他稳稳地坐着,无需刻意便流露出的威严冲击着楚离晔的视野,那威严里写满了君临天下的高傲,看得楚离晔心中一悸。
“下约之臣,见到朕还不速速跪拜?”
不好不好,他尚安身于泱国,怎可轻易亮出自己的底来?
“数日不见,晔皇子与本世子倒是生分了。”
还是不好,他可是个病秧子,此刻应当好好在慕王府调养身体,“待娶”公主才是。
慕子衿打量着眼前的人,一派为难的模样。
想要寻个既妥当又合理的身份实在不易啊!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楚离晔一般,堂而皇之地从戏子摇身变成了皇子。
还好,他不用思考太久,外面有脚步声接踵而至,在空旷淅沥的雨夜格外地清晰。
慕子衿垂首,怀里的人睡得正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轻锁,小巧的唇瓣微微翘起,惹得他先前才消下去的心火又蹭蹭地蹿涌上了四肢。
他情难自禁地低下头,于那微分香唇处轻落一吻。
楚离晔霎时眉目染霜,紧抿的薄唇,似乎要爆发一切的隐忍。
温软的感觉自唇瓣溢开,一阵寒峰般的冰凉自前方席卷而来。在那股通寒的戾气快要将他的身体劈割开时,慕子衿将怀中的人轻轻地抛出,“晔皇子,可要接好了。”
未曾想过,因为这该死的身份桎梏,他还需妥协一次。可也只这一次,他将他的心肝丢在这里,丢给其他人。
司空煜来了,能替后事省不少力气,最起码靖安帝那里就有交待。正好,他也能得了空去处理其他事情。
楚离晔如他所设想般接住了百里思青,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地交错一处,乍和即离。
再回首,哪里还有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的身影。
不等怀中的人捂热,火把瞬间照亮了四周,司空煜大步跨来,劈掌将百里思青夺抱回,也不管楚离晔是谁,大声喝令道:“将此人拿下!”
血色在衣衫上深浸,不知是疲累还是其他,楚离晔软软地倒在了一名侍卫身上。
赵茗秋恐愕,余光扫向四周,并无夜枭的踪影。
她的心顿时忐忑不安。
司空煜牢牢地抱住百里思青,见她面带绯色,安然静睡着,胸膛处翻涌的波涛才缓缓沉寂了下来。
他不言不语地抱着百里思青撤离,让深夜的山岭重新恢复它的萧寂与荒凉。
……。
同样的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风声雷声雨声,纷纷纠结向沉重的深夜,四周愈加显得寒冷。一大束青黑色火焰腾空而起,西城外渐渐有人影奔进,顷刻间便交杂起利器的铮鸣,若隐若现的黑影倾盖了所有的星火,血腥逐渐蔓延。
上官玥赶到的时候,相缠斗的最后一个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大雨不断冲刷着,那些殷红渐渐随着流水深埋入了土壤内,将世间的一切血腥罪恶涤荡一空。
“小王爷。”随行的人抹了把雨水,掀起其中一名蒙面人的衣角。
那里面露出一方令牌,铜制的令牌,古黑色的花纹,代表身份的墨字清晰可辨。上官玥目光一凝。
少顷,他便又恢复了平静,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为他的不羁添了分冷寂,“走!”
……。
清晨,雨收风歇,澄宇皆清,一夜的杀戮与血痕似被大雨冲刷得无迹可寻。
消沉了一夜的皇宫也因百里思青的清醒有了些生气。
蝶香和蝶衣彻夜未眠地守在她的身边,见她睁开眼睛,才带着血丝的困倦哭道:“公主,你总算醒了。”
百里思青动了动手,环视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宝仪宫的榻上,陈公公本避嫌守在外头,听到里面的声音立刻奔了进来。
百里思青头还是有点晕,好在歇息了一夜,气力有所恢复,“本宫是如何回来的?”
蝶香扑跪在她的身上,“公主,你万不可再丢下我们私自出宫了!”
她们不怕受罚,却怕她真的再出什么好歹。
百里思青头疼,谁能想到只去了一趟灵国寺也能出事。
夜枭…她的眸子寒了三分。
“没想到晔皇子敢劫持您,还好少将军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蝶衣拭泪道。
百里思青一怔,“楚离晔?”
陈公公心疼地望着她,“正是,昨夜司空少将军从晔皇子手中救下了您。”
他面带冷色道:“陛下已经下令将人关入了天牢,正准备修书给晋皇。”
若非是他国皇子,人早已被处置了。
百里思青立即掀被下床,“本宫要见父皇!”
陈公公连忙按住她,“您先好好歇着才是。”想杀人也不急于一时。
百里思青觉得太不可思议,夜枭劫持了她,陌生的男子出现,怎么凶手最后竟成了楚离晔?
“不是他。”
“啊?”陈公公没有听清,“您在说什么?”
百里思青咬唇,“挟持本宫的不是晔皇子。”
三人都愣住了,“不是晔皇子,那是谁?”
“您与赵小姐同乘一轿,若不是晔皇子的话,为何只有您被人劫持?”蝶衣不忘质疑。
明明她为百里思青挑了件最不显眼的衣裳,就算与赵茗秋在一起,也不会有人因身份盯上她。除非是蓄意为谋。
司空少将军亲自将人抓住,还能有假吗?
百里思青知道与她们说不清楚,连她自己都糊涂的结果如何分辨始末?“本宫去见父皇。”
三人不敢阻拦,蝶香与蝶衣赶忙为她更衣,百里思青大略洗漱了一番,便直往崇政殿而去。
不曾想,路上竟碰到了百里奚寒。
显然他很是担忧,关切道:“小青,你昨日有无受伤?”
他这一问,让百里思青勾想起了夜枭的作为,她的瞳孔轻轻一缩。
她并未受伤,却受了更严重的侮辱,还差点…
可为了不让百里奚寒担心,她勉强笑了笑,“皇叔看我好好的,哪里是受了伤的样子。”
百里奚寒抬起衣袖,想摸摸她的头发,百里思青却不动声色地退后,下意识里竟不想让他碰到。
百里奚寒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移开了目光,笑道:“那便好。”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原是想早些去宝仪宫看你,没想到竟在半路遇到了你。你这样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里?”
百里思青如实道:“我去找父皇。”
百里奚寒闻言让出道来,也不问她所为何事,温和道:“那你快去吧。”
百里思青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他,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原是令人看上去无比地如沐春风,落在她的眼里竟染上一分孤寂。
她望着百里奚寒有些迟疑,“十三皇叔,待会儿我能不能去长信宫找你?”
她有好多话想找人说,可是却不知道该找谁。从前笃信的那些,就在昨天好似又成了浮光掠影般,空荡荡的陡然令她找不到方向。
她实在摸不透人心。
百里奚寒清淡笑道:“随时欢迎。”
得了他的话,百里思青心情稍稍放松。还好,她的皇叔依然没有变。
她的脚步也不自觉也变得有些轻快,来时的匆忙和沉重渐渐沉淀下来,背影也挺直了很多。
百里奚寒远远地望着她消失在视线里,刚才那一瞬她眼中闪过的神色,明明确确地告诉他,她并不如外表表现地那般洒脱,昨夜一定发生了伤到她的事。
白日他的身后没有影子,脚下那方纤长的阴影显得有些孤独,他站在栽满海棠花的路径旁,玉质的容颜隐隐浮现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