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着拐杖的老头往我的方向移来,他脸上的老人斑,花白的胡子,佝偻的身躯,看起来至少八十岁了。老成这样,却还有一双厉害的眼睛。
我才将他打量完,一个身着红白花色衬衣的女人从另一头也跑了出来。
“囡囡。”
“囡囡!”
两个人同时开声,那女人看起来五十来岁,很普通一个人。喊着囡囡的同时,她已经抬手在擦眼睛了。
我站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向我靠近。我想我应该象他们一样激动,快步走上去,扑到我母亲肩上,喊一声妈,然后相拥而泣。可我没有,甚至我内心的那股激动都慢慢的退去了。当妈妈以具体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又觉得,她还是活在我的想像里比较好。
“你真的是囡囡?”那老人走到了我面前,眼神十分急切,上下左右的打量着我。
“囡囡。”女人拉住了我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太悲切,我禁不住也跟着湿了眼眶。
“囡囡,阿眉现在在哪里,身体还健康吗?”老人问我。
“囡囡,我听景辰说了,这么多年都是眉姐把你养大的,她太不容易了。”女人哭得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被他们的阵势搞得有点儿头晕,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项鸿成。我扯出了一抹笑容,清了一下嗓子后,我道:“我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聊聊吧。”
“好,好,好。”女人连说三个好字,“囡囡,你还没吃饭哈,我们先吃饭,吃饭。辛伯,你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我们先去吃饭。”女人有些语无伦次的。
女人说完就搀过了我的手,项鸿成伸手要去扶老人时,老人凌厉的扫了他一眼,他便讪讪的收回了手。
我并不饿,更没有心思吃饭。但那女人不由分说就将我按到了餐桌前,菜肴碗筷早就摆好了,女人抹着泪飞快的转身,盛了一碗汤送到了我面前。然后才给老人和项鸿成装了汤。
“囡囡,你尝尝这菜合不合你口味?”女人拼命的往我碗里堆菜,堆得我扒饭都困难。
“我叫陆只影。”我总算开口了,“他说……他说你是我的母亲。”我看了看项鸿成。
“囡囡。”女人又擦了一把泪,“我知道,知道,你叫陆只影,你冠了我的姓,眉姐姐给你取的名。”
我看向那老人,想问问他又是什么辈分?
“我是辛眉的大叔。”老人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话说得太急,话音还没落就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咳,他又问:“囡囡,阿眉,还好吗?”
阿娘说过,她有两个在书画方面很有造诣的叔叔,眼前这老人便是了。按辈分,我得叫他一声老外公。
“阿娘,过世了。”我低声道,“过世一年多了。”
“死了?”老人呆了,转头便看项鸿成,“你不是说阿眉还健在吗?”
“辛伯,我……不想你伤心。”项鸿成垂头。
“怎么死的?”老人问我。
我把阿娘的情况大致提了一下,老人听到一半时便老泪纵横起来,嘴里喃喃道:阿眉,是大叔对不起你。
女人哭得已经不能自持了,趴在桌子双肩抖得厉害。
“华景辰,都是你造的孽,你看到了吗?都是你造下的孽,你会遭报应的。”老人手里的拐杖“砰砰”的敲着餐桌,项鸿成垂着头,一声不吭。
“阿姨。”我轻轻拍了拍那女人。
女人猛的抬头,满脸泪痕,“囡囡,我是你妈妈,我真的是你的妈妈。”
“你能将具体情况跟我说说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困惑极了,推开饭碗,“你们不要总是哭啊。”
“唉!”老人重重的叹气。
女人努力的止住了哭声,“他……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女人指着项鸿成。
我摇头。
“你们聊吧,我到屋外抽根烟。”项鸿成飞快的起了身,迈步就往外面走去。
“阿眉竟然疯了一辈子,我还想着,她只是一时间乱了心智。难怪……难怪她一直不回来看我这个大叔。我以为她恨得太深,以为她下了狠心要跟辛家断绝关系。”老人下巴不停的哆嗦抽动着,“万万没想到,她会真的疯掉。”
“眉姐人清楚的时候,跟你讲过一些什么吗?”女人握着我的手。
我将阿娘临终前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没忍心讲她和李崇年的孽缘,怕老人更伤心。
“阿眉是我哥哥的女儿,从小聪颖。跟着我和我弟弟学画,十分有天分。”老人开了口,“本是琼台玉枝人,只恨命运无情,遇到了华景辰那个孽畜。”
“囡囡啊,你阿娘只捡了好听的跟你讲,替那孽畜开脱,还把那孽畜讲得那样好。你却不知道,那孽畜根本就不是存好心来学画的。他是早就知晓阿眉的才气和美貌,借着阿眉后母的名义也跟着到我俯上来,为的就是一睹阿眉的芳容。谁不知XX城中的辛家呢,多少富贵人家想和辛家结为儿女亲家。那孽畜很有心机,阿眉年少,果然着了他的道。项家小姐闹上门来,我们长辈子才惊觉他们暗中早就互生情愫。”老人边说边咳。
“辛伯,你慢点讲。”女人起身走到了老人身边,轻轻的帮他顺着后背。
“阿眉才知道那孽畜是有未婚妻的,她被骗了。一时间,她为千夫所指,被流言蜚语伤得体无完肤。”
“阿眉的祖父,我的父亲震怒。把华家人请到了家中,责难之后,华家舔着脸提出了给华景辰和阿眉成婚,以此来平息舆论。华家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家庭,我父亲自然是不同意。”
“为了攀上这桩婚,华家便强行退了项家定下的亲事。听闻,项家小姐悲愤之余差点上吊自杀。那孽畜一下子伤了两个姑娘,真是该天打五雷轰。”
“到了这种地步,我大哥和阿眉的后母便商量着把她送到国外去。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了,那孽畜胆大包天,竟然带着阿眉私奔了,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就能得到辛家的承认。”
“辛家上下简直气疯了,这个节骨眼上,没羞没耻的华家跑到辛家来要来,咬死了说阿眉拐跑了华家唯一的儿子,竟然还提出了要赔偿。将华家人轰了出了,没几日,城中便传遍了,说阿眉不要脸,拐跑了那孽畜。我父亲急怒攻心,一病不起。”
“辛家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找他们,但那孽畜也不是省油的灯,东躲西藏。最后还是孽畜的远房表弟,李家老二李崇年帮忙找到的阿眉,找到的时候,阿眉肚子都很大了,她怀孕了。”
“我父亲已经一病不起了,我大哥也受不住这羞辱,便将阿眉关到了柴房里,命阿眉的后母给她送去了一碗堕胎药。”
老人讲到这里,气有些喘不上来了。女人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不停的劝他先休息一会儿。老人摆了摆手,继续往下说:“阿眉那后母是个软弱之人,下不了手,时间一拖,阿眉七个月左右的时候便早产了,生下了一个女儿。”
“孩子生下后,阿眉的后母就送到了我那里,她知道我一向疼阿眉,要我想办法将那孩子送出去,总是一条生命,也该留条活路。”老人的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那样年代,孩子要是留在家里,阿眉这辈子就别想再嫁人了。所以,我就把孩子送到了沉香老家。”老人看向女人,“沉香就是你母亲,她一直在我那里帮忙做家务,打理我的书画。”
“辛伯是我们陆家的恩人。”女人补充了一句。
“孩子送走后,我想尽一切办法找那孽畜。将阿眉害成那样,我真恨不得能亲手掐死他。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发现,那孽畜就在XX城中。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悠闲过着日子,我将这实情告诉了阿眉,那丫头……唉,怎么也不肯相信!怎么说都不信。”
“为了证明那孽畜是一个托不起的人,糊涂之下,我说服了沉香,我让她去勾引那孽畜。我跟阿眉说,如果华景辰经不起诱惑,她就一定要振作起来,阿眉答应了我。”
我记得,阿娘跟我说,华景辰在她怀孕后一去不回,此生再未得以见他。想来,记忆太伤痛,她作了选择性遗忘。
“结果是,我又把沉香害了。那孽畜花言巧语,沉香也陷入了他的迷魂阵中。”老人呜咽起来,“我又把沉香害了。”
“辛伯,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女人慌忙扯过桌上的纸巾给老人擦泪。
“没多久,沉香有了身孕,孽畜许诺要带她回家。至此,阿眉才万念俱灰,恰逢李家上门提亲,李家老二李崇年并不计阿眉前嫌,愿意娶她为妻。阿眉的名声在XX城早就坏了,李家好歹有人有朝中做官,算得上好人家了,我们辛家岂有不答应之理。阿眉也点头同意了,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XX城中,关于阿眉的流言一直不绝,李家便和我大哥商量,说把阿眉接到外地去住一段时间,也好让阿眉散散心,我大哥答应了。”
“阿眉跟着李家老二去了外地,没多久,华家传出婚讯。那孽畜竟和项家小姐又重续了前缘,XX城中又一片哗然,沉香闻得这消息,伤心之下便也去了外地。”
“华家和项家举办婚礼时,沉香大腹便便的从外地回到了XX城中。她哭着告诉我,寄养在她母亲家的孩子丢了,说是进屋取样东西的光景,出来孩子就不见了。”
“阿眉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她女儿还活着的消息,从外地追了回来,跟我又哭又闹,要我和沉香将女儿还给她。随后赶来的李崇年强行将她带走了,隔了一段时间,李家来人,说阿眉不太好。我和我大哥去看了她,她整天又哭又笑。还说自己又怀了孩子,跑到药店买了三包红花喝下去了。李家老二也伤心欲绝,我跟大哥商量说把阿眉接回辛家,大哥气极下说出了让她死在外面的狠话。”
“又隔了一段时间,李家又传来消息,阿眉失踪了。辛家和李家费了无数心力,再没找到她。”老人长叹,“几十年的时间了,万不敢想,阿眉会走在我这个白发人之前。”
“那我……怎么会到我阿娘那里去?”我问。
女人抬头看我,“我生下你后,华家来跟我要你,说你是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我当然是不肯答应,但他们三番五次的上门,就差没硬抢了。”
“后来景辰和项家小姐亲自上门,我才知道,那项家小姐身子弱,很难怀孕,所以想把孩子带过去养。我怎么甘心,于是便托辛伯帮我物色了人家,写了你的生辰,便把你送走了。我宁愿送给别人,也绝不让我的女儿送到他们那里。”
“你送走后,华家不罢休,一直暗中盯着我。为了不让你落到他们手中,我强忍着不去你养父母家看你。一直到你三岁的时候,我去了你养父母家,他们才告诉你,因为你体弱多病,早就把你送给别的人家。这些年,我想尽办法找你,哪里找得到。”女人掩面又哭,“囡囡,妈真的找你找得好苦,我没办法,不是故意把你送人。”
“囡囡啊,沉香……你妈妈这些年太不容易了。这一辈子都是一个人,一直想着你。”老人伸过手握住了我的手。
“阿娘的孩子会不会是项家小姐派人偷走的?”我看着他们。
女人有些呆呆的,老人叹气道:“一开始是没有头绪的,但时间淌过后,我也是这样怀疑,包括你被你养父母将你转手,都有可能是她生的主意,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那样孱弱的人……”女人低语,“那项家小姐因为想把你要过去养,来找过我两次。爱笑,脾气温和,身体不太好,就连说话的声音也细声细气的。我又想,也许只是巧合。”
“大恶之人似大善。”我喃喃的吐出了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