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阿娘那急切的样子,心里明白,她定然是和李崇年曾经有所牵连。轻轻的帮她顺了顺气,我柔声说:“阿娘,你不要激动,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活着,还活着。”阿娘松开了我的手,靠到了床头上。
我赶紧扯过了一旁的枕头垫到了她肩下,直起身时,我看到阿娘嘴唇不停的噏动着。她的眼眶早已干涸,但此时竟渐渐湿润。
我仔细的向阿娘描述了李崇年的长相及年龄,阿娘也平静下来了。听完我的描述后,她的视线投向不知名的地方。
“这人生之事,万千机缘逃不过其中。”阿娘开了口,“我原以为,直到我死,也不会再听到关于李崇年的只字片语。不曾想,你竟遇见了他。”
“阿娘,你……你们是不是曾经相爱过?”我问得很犹豫。
阿娘干瘪的嘴角上扬,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不,我不爱他。我恨他,恨不得能亲手剜他的肉。”
“阿娘……”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很久没唱歌给你们姐妹听了。”阿娘看向陆只悦,“黑妞,你坐到我面前来,我想握着你的手。”
陆只悦一骨碌爬到了阿娘身边,然后把手放进了她的掌心。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的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
阿娘病了那么久,开嗓后,声音还是很清亮。这歌声和唱词我曾经听过无数遍,但直到成年后的今天,我才听懂了这歌的韵味,才听懂了阿娘满腔的情意。
阿娘的表情很柔,柔得仿佛像要哄宝宝入睡。
歌声停下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我的思绪还沉浸在那歌声中,阿娘慢慢的抬了手,然后覆到了我的手上。
“影儿,我很爱很爱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死了三十多年了,我知道我现在去已经太迟了,他早已转世为人。”她叹气,“我这一辈子都在想,都在恨,临了了总算明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李崇年,他怎么了?”我越听越糊涂,原先还以为李崇年和阿娘之间有所牵连是因为爱情,不承想,阿娘的爱人另有其人。
阿娘轻轻的拍着我的手背,“我出生书香门第,祖父曾是晚清翰林院的学士,祖母是镶黄旗格格。到我父母这一辈,虽然衰败许多,但根基还在。我父母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而后,父亲曾赴法国留学,他是桥梁方面的工程师,我母亲是钢琴家。我还有两个叔叔,他们在绘画方面的成就都是很显著的。”
我震惊了,我猜过阿娘可能不是来自普通家庭,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家庭这样显赫。只是,阿娘为什么又会流落民间,最后落得进了尼姑庵度过了这余生呢?
“我祖父极度重男轻女,我母亲生下我后落了病根,此后未再孕育。父亲惧于祖父,渐渐也冷落了母亲,虽然他还留过洋,思想观念却很陈旧。”阿娘长长的叹气,“我记得大约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然后父亲另娶,新妇亦未有所出。我父亲至此将全部的精力投入他的桥梁设计,我后母待我还算不错。”
“我自小跟随我那个两叔叔绘画习书法,我后母嫁过来后,便把她兄长的儿子也送到了我叔叔那里学画。她兄长的儿子便是李崇年。”
“和李崇年一起来的是他的表兄华景辰。”阿娘的脸上有了生动的笑容,“我十五岁得见他,那样玉树临风的男子。夏天的时候,一池荷花,他站在池边。我站在树后看他,生怕惊皱了那一池水。”
“影儿,我再未见过那样风姿翩翩的男子了。”阿娘的情绪又低落起来。
我却记得,从我记事起,阿娘疯起来的时候,总骂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总说这世上男子没有一个靠得住。如今在她嘴里,华景辰如同盖世英雄般完美,到底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慢慢的爱慕上了华景辰,但他却早已订亲。我的爱慕只能藏在心里,苦郁难解。”阿娘拽紧了一下我的手,“大约在他们习画两年左右的时间,李崇年便发现了我的心事,再后来,他便告诉了华景辰。”
“我十八岁那年,华景辰宣布解除与未婚妻的婚约。我没想到华景辰会因为我而去解除他的婚约,在当时的年代,在我们那样的家庭,掀起了大波。一时间,我陷入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中。祖父及父亲气极之下,动了家法,我被打得遍体鳞伤。”
“仓惶之下,景辰带着我私奔了。”阿娘声音颤起来,“两个从未吃过苦头的人在这俗世之中苦苦挣扎,想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家里,能够得到家人的原谅。大约在我跟着他私奔的半年左右,我怀孕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后,说去买营养品给我吃。”
阿娘顿下来,我默默的等待着。
“一去不复返。”阿娘好久后才吐出了这五个字,有两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了。
我呆了,那样的年代,一个弱女子怀着孕,就那样被所爱之人丢下,可怎么活?
“我在原地等了三个多月,直到李崇年带着我的家人找到了我,我才被带回了辛家。”阿娘惨淡的笑,“我成了辛家的耻辱,我肚子里的骨肉更是被视作孽种。不仅辛家容不下我,华家父母因为我毁了华家一桩婚事而对我恨之入骨。”
“我被关进了柴房,本来父亲命后母给我端来了打胎药,后母却不忍给我喝。我孕七个月的时候,孩子早产了。”阿娘开始发起了抖,“那么小的一点肉团,在接生婆手里蠕动。我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她便被拿走了,拿走了,我再也没见到她。我后母告诉我,孩子没活下来。可是我没见到,没见到。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没有人肯告诉我。”阿娘捧住了自己的脸呜咽,“我能爬得起来后,拼死拼活从柴房里跑出来了,我一直在找我的孩子,找景辰。”
“是李崇年暗中想办法让人跟着我,给我找了住处。我休养了三个多月才渐渐的恢复了元气,李崇年告诉我,他想尽办法都没有任何关于华景辰的消息。”阿娘仰头,“我想找到孩子,想找到景辰,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李家势大,李崇年许诺我一定能找到孩子,所以我只能在李崇年那里住着。半年后,我想离家李崇年给我安排的住处。他拼死留我,那天,我被他强占了。”
我又一次惊呆了,阿娘的身世居然这样曲折。
“我心如死灰,去药馆买了整整三包红花熬成了汤,我再也不要怀上一个孽种。”阿娘敲着自己的头,“我离开了李家,开始了一路流浪,后来,我脑袋开始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李崇年果然是骗我的,他说我作画的手法很像他故人的手法。而事实上,他曾和阿娘还有华景辰是同门师兄妹,所以,他才会那么敏感的从我的画上捕捉到相似之处。
他说文化大革命时,他的故人给他托孤,他赶到故人家时,已经家破人亡。骗我,全都骗了我。
现在我明白了,他认我为干女儿。很大程度上,他是愧疚,他欠阿娘的,所以他想弥补。他也不确定我和阿娘到底有什么联系?他肯定想尽了办法找阿娘,只是没想到阿娘会住到这与世绝之处来。
“我累了,这一辈子,生于高贵,死得贫贱。”阿娘靠到我手臂上,“影儿,我累了。我等了他一辈子,找了他一辈子。后来,我想,他肯定是死了,在他离开我那天肯定就死了。否则,他至少应该回来见我一面。为什么不见我一百,为什么要那样负我?”
“影儿,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阿娘猛地抬起了头。
“嗯,阿娘,你说。”我重重的点头。
阿娘把陆只悦的手放到了我手心里,“影儿,我知道你怨恨过我。看在我将你养育成人的份上,你答应我,你一定不会丢下陆只悦。”
我咬着唇,强忍着泪,“嗯,我答应你。”
阿娘笑一下,然后又喊陆只悦,“黑妞,你凡事都要听从影姐姐的,知道吗?”
陆只悦扁着嘴点头。
“去吧,去箱子里把我那个包袱拿来。”阿娘推了一下陆只悦。
陆只悦慢吞吞的起了身,然后走到了屋角那个大木箱子前。用力打开后,她半个身体探到了里面,翻了好一会,她才翻了一个紫色绸面缎的包袱出来。
“妈妈,给你。”陆只悦回到了床边。
我皱眉,这包袱我从未见过。
阿娘伸手接过了,哆嗦了好一会,她解开了活扣,然后慢慢的摊开了。里面是一双红色的小鞋子,一件婴儿的衣服,还有一缕长发。
她又翻开了婴儿,一个红色的纸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她指了一下:“影儿,你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