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森林里山村的小路已经杂草丛生,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就有点走不动了。从小路的路况来看,山村里应该是没有人居住了,可我得去看看。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走到了一个转弯处。这个转变处视野还不错,可以一眼看到水库的全景,也可以眺望到山村的隐约面貌。
确实还有老房子还隐在森林里面,脚下的路却越来越难走了。我咬了咬牙,不管了,先进村了再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走到了村口的第一幢房子。这是三间瓦房,因为年久失修,加上风吹雨淋,三间已经塌掉两间了。
我记得我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来过这里,那时每到春天的时候,我就会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去山上采小竹笋。这里原先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孩子在外地念书,家里养一条特别凶的狗,每次从这里经常时,我们都跟做贼似的,生怕被狗盯上了。
如今,这屋前的坪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和青苔。我好在穿了一双运动鞋,踩着青苔我一步一步的沿着屋前已经看不出痕迹的路往里面走。
一路往森林里面走,所到之处,田地已经全部荒芜了,老房子也倒得差不多了,到处都闻不到人的气息。早在走到拐弯处时,我的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到了这里,估计连紧急呼叫都拔不了了。
午后的时光,太阳当空照着,我却莫名的感觉到冷。有很大的鸟在头顶盘旋着。山间的溪水也奔腾着往水库外面而去,草丛里不时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窜过。
我再一次顿住了脚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搭着手望着四下的旷野,这里明明就是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人烟早已荒绝,阿娘怎么会在这里呢?可是,这里是最理想的藏匿之地,阿娘真的不在这里吗?
我有些颓然的顺着草丛坐到地上,风拂来,冷得刺耳。心中的悲伤已经难以抑止了,我双手捂着脸:阿娘,你去哪里了?黑妞,你们到底在哪里?
我回来了,这次我真的回来了。
“阿娘。”我对面茫茫的森林大喊了一声,回音绵延不绝。
“阿娘,黑妞。”我又喊了几声,泪水开始顺着眼角往下淌。是谁说过的,这一生哪怕你成为王候将相,也没有办法摆脱烙进骨骼里的关于根的印记。
我穿昂贵的衣服,拎昂贵的包包,我在城市安家落户,我说一口漂亮流利的普通话,可是,我抹不去我有疯尼姑阿娘的事实。
我想过要彻底摆脱她们,所以,我不再回这里来。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这里,我疯狂的想找到她们。
“阿娘,黑妞,你们到底在哪里?”我已经喊不大声了,只是喃喃的低语着,泪水糊了一脸。
坐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腿已经完全麻了。太阳一点一点偏移,我想我得出山。冬天的白天短,这山里的白天就更短了。
撑着地面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站起来了,蓦然之间,我瞥到左后方的林中有一缕青烟冉冉升起。
我慌得立刻扭转了身体,没错,那是炊烟。会不会阿娘在升火做饭?我抓着杂草,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了那缕烟不是我的幻觉。
于是我甩开了杂草,三步并两步的往上爬。一路往上攀爬,跌跌撞撞,总算离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爬到一颗百年老樟树下,我仰头看着上面。石阶弯延,几间青砖黑瓦的房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抓着荆棘一步一步的往樟树上面的路面爬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路面上,踏到了石阶之上。
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第十三台阶时,我终于看到了房子。这里是有人住的,屋前的坪上晒着几颗青菜,还有四五个萝卜。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
静悄悄的。
“有人在吗?”我双手合拢,又高喊了一声。
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人从黑乎乎的屋子里跑了出来。我盯着眼前的小姑娘,她头发凌乱,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校服外套,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相对半年多前见到她,她仍然没有长高长大,那两只大眼睛惊惧的闪动着。我眼眶一热,没忍住,泪水就顺流而下。
“黑妞!”我低声喊。
“影……姐姐。”陆只悦是完全不置信的眼神,退了两步,她进了房间里面,然后扶着墙壁又一点一点的移出来,“你真的是影姐姐?”
“嗯,我回来了。”我快步冲到她面前,拽过她,用力的搂紧了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不安的扭动着。
我擦了一把泪,放开她后抓住了她的手,“阿娘呢?”
陆只悦指了指屋里,比了个嘘的手势:“刚睡着,不能吵醒她。”
我心里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便又抓住了她的手,“黑妞,你快告诉我,你们怎么住到这里面来了?进山的路都没有了,你们吃什么?”
陆只悦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出来后,她犹豫了一下,便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我跟在她身后往前走去。
“影姐姐。”陆只悦把我带到了厨房,说是厨房,也是老式的烧火灶台,灶膛里还有残火。一口大水缸,一个大铁锅,一个小锅,几个碗放在桌子上,两张木凳子,再没有其他东西。
“你们是怎么搬到这里来的?”我坐到凳子上后拉着她的手急切的再一次追问,“我找了你们很久。”
“来这里很久了。”黑妞抽出了手绞着自己的衣袖。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再问。
她摇头,想了想,她又快步往厨房外跑去。我等了好几分钟,她才拿着个盒子跑回来了。
“打不出去。”她拿出手机抬头看我。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里没有信号,她没有办法给我打电话。
“你和阿娘是怎么来这里的?”我再次拉过她,把她额前的头发顺了顺。
“是成伯伯带我们进来的,他在这里装猎洞。妈妈带着我从医院走了,就碰到了成伯伯,妈妈认得他,他带我们来这里的。”陆只悦说。
我点头,这就难怪了当初我在县城周围找不到她们,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就算掘地三尺也没有用啊。
“阿娘的病好些了吗?”我缓了缓情绪,声音也压低了。
“我不知道,妈妈最近总是睡觉,一直在睡觉。成伯伯给她买的药,她都不吃。”陆只悦眼中涌上了泪花,“影姐姐,妈妈的病是不是不会好了?”
“她……还会疯着到处乱跑吗?”我强忍着泪。
陆只悦摇头,“刚来的时候跑,也跑不远,现在就一直睡觉。”
“走吧,带我去看看。”我起了身。
“可是,她才睡……”她有些犹豫。
“没事,我不吵她。”我拉着她往外面走。
阿娘躺在床上,半年多前她就是只副骨架了,如今更是瘦得不见人形,她能撑着一口气活着,也真是奇迹。
我走到床头,窗户开在床的左边,原先是玻璃的,年久之后,那玻璃掉得只剩一点点了。也不知道谁用一些白色的塑料纸糊着,风刮过,吹得那塑料纸哗哗作响。
阿娘是睡着的,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她不时发出呓语般的喘息声,她完全就象具木乃伊。
我和陆只悦坐在床头,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阿娘醒过来。我手机上的时间指向下午四点四十分时,阿娘的手终于颤了一下。
“阿娘。”我轻轻的喊了一声。
“妈妈,你饿不饿。”陆只悦挤到了我前面,“我去端粥来给你喝,妈妈。”
阿娘睁开了一点眼睛,她搜寻了好一会儿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紧张的等着她的咒骂,也在心里命令自己,这次不准再跟阿娘对着喊。
可是阿娘茫然的看着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就看向陆只悦,嘴里开始呓语秀的叨叨:“谁,你们,谁,是谁?”
我侧过身一把抓住陆只悦:“黑妞,阿娘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不出人来了?”
陆只悦扁着嘴,泪水刷刷往下流,“她有时候认得,有时候不认得。”
“阿娘,我是影儿,我回来了,不走了,一直陪着你。”我将她从床上扶着坐了起来。
陆只悦小心翼翼的摸着她的手,我不停的喊着她,她终于又把视线放到我脸上。可是她的眼神还是茫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黑妞,阿娘还能吃东西吗?”
“有时候喝一点水,喝一点粥汤,还有菜汤,饭吞不下去。”
我大骇,人只有在濒死的状态,才是这个样子。用农村的话说,已经到了烧心烧肺的阶段,死亡已经来临了。
阿娘的喉咙里一直发着一种奇怪的咕噜声,她似乎要咳嗽,又似乎要说话。气息时长时短,手脚冰凉湿滑。
陆只悦说,阿娘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是这样了。
扶着阿娘坐了一阵子,她又昏睡过去,我只能把她放平躺回了床上。掖好被子后,我望了一眼屋外的夕阳。
“走吧,黑妞,我们去做晚饭。”我想,这山上肯定是没有灯了。
“影姐姐,你……真的要住在这里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我。
“嗯,我会一直住在这里陪着你们。”我努力的扯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