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说来不短,但用于退疾,便算是相当之急。吴双取好了陈贵人平日敷面之粉膏胭脂,夹盘中少许残羹剩饭,皆用干净盒子装好,当下便往太医院去。
想上一次踏足太医院,已是几年之前的事了,记得也是夏日。那时她还未及问及那位年轻医员亲口道谢,也还未猜出那日偷偷放下的饼饵如何被他发现。此时她又站在了这库房一隅,此处此景,便又让她思及尚食局的乔姑姑,和故去经年的父亲。
“是你。”
这次与之前所不同的,是那位年轻医员先看到了在库房院落里思绪翩跹的吴双。苏绍依旧一身浅青,与他素白的肤色相称,也与这库房百草相称。长发微微束在脑后,缓步轻移之间,依然有绺碎发悄悄滑落。如此看来唯一有变的,大约是他的神色更为沉静了。
“冒昧前来,望苏医……”这样的见面的方式是吴双没有想到的,她也来不及组织,刚道一声,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还是医员罢了。”苏邵失笑。
吴双一时撞到他的目光,他一双眼,笑起来光彩流淌,竟叫人忍不住要用清丽二字形容。看得她也忘了,他这一笑是笑她自己还是笑他自己。这眼神一撞便又赶紧收了回去,吴双一时愣了,连之前路上早已准备好的话都全然忘却了,她与玉娢或景秋斗嘴时,自诩于最是一副好嘴皮子,如今却是莫名的江郎才尽,一时口中哑然,收回的目光尽落在自个儿的脚尖上。
“来此所谓何事?”苏邵向来不喜多言,见她不语,便帮她直击正题。他一边说着,一边转步,悠悠然往内屋而去。
“我有些东西,求苏医员帮忙验证一番。”吴双见他要走似的,便连忙快步跟进内屋。苏绍一句言简意赅,她便舍了之前备的大段套话,开门见山。如今吴双已然是女官身份,与苏绍相当,故此也不以奴婢相称。
“你可是替宫中贵人们办事?”苏邵止步,回头望了望吴双手中抱着的瑰丽精致的木盒似问非问,而这已经是吴双在揽梅园找的到的最朴素的一只了,“为何寻我,而不请太医。”
“此事也是无可奈何……”被问及此处,吴双也是没想到,她一时觉得这人真真有些奇怪,像是不爱说话,但总是多说些话。想必是在这和冷宫似的库房里一个人呆多了,整天只能数草药,憋出了毛病来。不过这想法自然是不敢表露出来的,她想了又想,小声一句道:“这能找能信的,我也只认识苏医员您一位了。”
“也罢,你既来寻我,我也得空,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言毕,他已然坐回屋内案前。
“多谢苏医院,那就劳烦了!”吴双听他这么简单就答应,心喜没有寻错了人,她这样莫名其妙的寻人看验东西,若是前院那些古板的,定然是要把她赶出去。她上动作快,一时便摆出了小半桌的东西。
“这……”苏邵随手取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瞧一捻一嗅,“是敷面的香粉?”
“正是了,您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吴双这便凑近了,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什么。
“这便寻常宫中所使的桃花香粉,并无有异……你且且说说是出了什么问题。”
吴双固然不好意思,不过想来还是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来,拉开夏衣的薄袖,露出一截雪白却爬满红疹的手臂。
这手臂在正好走窗外落进的阳光下白得仿若透明,同时也更显得上面的疹子鲜红可怖,这样的画面突如其来,若是常人定要长嘶一声。不过苏邵却浑然不动,只定定看着,看得吴双几乎要生出几分羞愧了。
“我是吃了那几只碗里的食物后,一个时辰发出来的……”吴双说着,便想到之前便听菊往嘴里塞饭的场面,强忍着心中又涌起的几分恶心道,“起初是由身体,而后发向脖颈并四肢……现在面上还没有生,不过想来也快了……”
“冒犯了。”苏邵看了一会儿,轻轻抽出一张干净的绢帕,隔着绢帕为吴双把脉。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动作优雅利落,举手投足,皆有一阵阵淡淡的药香。
“可有什么问题?”吴双问道那种令人舒服的气味,顿时觉得心中安稳。但又见对方久久未抽手去,心中又生几分担忧。
“无妨,不是毒。”苏绍收回手帕,又仔细将桌上种种食物用品查验一番,验毕,他将那半碟子马兰头香油豆腐泥提出来,轻轻放在吴双面前,开口道,“是几种极易生疹的花草提纯所致,便用在这里。”
“只有这一样里有?那些香粉什么的……都没有?”吴双心中顿时起疑,不由大了声音
“怎么?”苏邵见她反而皱起眉头,不由道。
“原是……”吴双想了想,挑了来龙去脉中的重点,又隐去种种人名,大约将她的疑惑全盘托出。
苏邵听着突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手扶上腮,笑道:“你来寻我,便是信我,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吴双叫他一下看了个透,顿觉羞愧难当,咧了咧嘴,小小一张粉面,霎时又红上了。
苏邵似是没有看她,转言正题:“如你所说,那人确实应该是面部直接接触那花草提纯……据我所知,这几种花草药性皆在果籽,其果籽含油,提取此油,对人肌肤最为刺激。而你所带来的几种敷面的粉膏,皆是无法后期掺入油的。
“所以她们才将这种油偷偷混在那油最重的马兰头豆腐泥里!”吴双忍不住道。
“是,你仔细想想,那人身边还有什么可掺油之物?”
吴双回忆起在陈贵人房中的所见,首先那枕头帕巾被褥等完全无法下手,便可排除。再者就是香炉和蜡烛,可同在屋内伺候的画兰却完全未收影响,也应不是。她仔细在脑海中勾勒出今日午后,所见陈贵人的模样,试图从她的身上发现什么倪端……长发披散,首饰簪钗尽除……,吴双突然想到什么,轻呼一声:“头发!”
“若是被施于发,想来就寝之时,发丝披散,便可沾染面部。”苏邵微微点头。
“相必如此!若施加于头发上……便是……头油!”吴双不由拍手道。
“如此除去那刺激之物,过上三四日,自然会退。”苏绍顿了顿道,“你若要快些,我也可给你个方子。”
“可……”吴双突然想到什么,她虽然已然看出那做手脚的便是陈贵人身边的听菊,可那听菊是陈贵人的家生丫头,比起自己,陈贵人更是信她的,“现在我算是孤掌难鸣,想必没法除去那头油,即使换了好的头油,下药之人我已看出是那人身边之人,不揪出来,也是没用。”
“既如此,切勿打草惊蛇。”苏邵虽从不涉及宫中斗争,但在太医院待久了,对这些手段自然有所熟悉。
“多谢苏医院提醒。”吴双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先告之与陈贵人,无论她信不信自己,总之先换了那头油。可若要叫听菊等人发现了,恐怕变着方法下东西,便更难对付了。这样想来,那德妃果然是使得好手段。
“你既要对付头油,便想办法让那人自己不用,又为人看不出便是?”苏邵看她思索半日,提醒道。
“叫人看不出……”吴双想到陈贵人身边伺候洗漱打扮的一般是画兰,画兰胆小懦弱,但最是心细手巧,陈贵人每日都是由她梳头。而听菊主要是指挥外头的丫头,并每日出来取东西和出去打交道。这样一来,倘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听菊,也未尝不可,“可如何能叫那人自己不去用呢,这头油可是每日必抹的。”
苏邵展眉一笑,起身道:“我给你几样东西,少吃养发,多吃大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