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之后，便要备着入冬了。外膳间今年正好有几位姑姑年满出宫了，另有一两位年老的，天冷下来便旧病加剧，终也是告病还乡了。于是轮到今年的尚食局女官试，便难得的空出来三个位置来。
然而名额再多几个也算不上多，这尚食局光是外膳间，便又从膳宫女三十多名，其中年纪最长的也是三十有余了。当年以年纪最小成为女官而闻名的景秋，也是十六岁才做得了掌膳姑姑，而吴双这样资历尚浅的，更是没有多少底气了，倘若不是玉娢和她打了包票，吴双连参试的心都没有。
宫中宫女几千几万，数也数不清，而那有品级的女官，却是其中渺渺，倘若能做了女官，那便是从下贱身份，一下次成了有些头面的人物了。更者，若是像尚宫局里品级高的姑姑，那些低品如更衣采女的嫔妃，见了还是要恭恭敬敬的。
宫女和女官是云泥之别，自然这女官试也和宫女试不同，更加是繁复重视。宫里卯时用晚膳，之后尚食局便不用像白人那样忙，因此这女官试便定在晚膳之后，空出膳间来，以为精挑细选后所留的十五人进行比试，而其中只能晋出三人。
因得制菜精致，又不便比试太晚，有碍宫规，固一人只出一道菜，吴双为这比试已准备多日，与乔典膳商讨了几回子，才终定下一道“清水白崧”，她站在参试的宫女里头，个头便是最矮了，旁边安素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正眼也不看吴双一眼，那一副子高傲姿态，像是已然成了安掌膳一般。吴双偷偷瞥了她前头的灶台，烛光下隐约见到面粉种种，也猜不出她要做什么。
前头站着照例是尚食局最高品级的姑姑，因着魏尚食身子不大好，便有金司膳主持，她一点头示意，下头便沙沙地各自忙活起来。
吴双这道“清水白菘”听着容易，实则极其复杂。光这“清水”，便叫她挑来一只肥大的黄油老母鸡和一只老鸭，并排骨、棒骨和一大块新鲜猪肉准备熬制。大件儿一股脑洗干净下锅调味，待滚了沫子，再将之前细细剁下的猪、鸡肉茸兑上清汤入水。那肉茸一入水即浮，一下子将汤里的滚沫全吸收了，再将那肉茸捞上来，晾凉了捏作肉饼，便可再重复几次的滤洗，待汤至浓而色至清，便以小火熬上。
这便汤缓缓熬着，那边吴双还得着手那白菜。这白菜是玉娢傍晚才悄悄送来的，说是瑾妃特地差人弄来的胶州白菜，价比金银，特还是新收的“晚崧”，已是鲜嫩至极。吴双还怕不够，又只取白菜靠里部分，另细心抽了菜线。这样一来，这白菜便柔嫩易食，再没撕不开嚼不烂之尴尬了。
终见时候差不多了，吴双往汤里下入鸡茸最后一扫拂沫浮油，用纱布滤了三次才倒入玉盅子之中，看起来果真如一汪清水般清澈见底，最后她小心夹了焯熟的白菜铺入汤盅内，搁上蒸笼最后热入味，才差不多成了。
到了女官评定的时候，十五道菜齐刷刷摆在了前头一张长案上，金玉玛瑙，瓷器琉璃，各色精致器皿已然是夺目无比，再是香气扑鼻，各放异彩，果真是个个使出了自己看家的本领。
第一步是目品。金司膳双手别于背后，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从先到后，忽而点头，忽而皱眉，下头宫女垂首而立，一个个不敢抬头乱望，更是心里忐忑不知好差。
第二部是食品。照旧是金司膳起先，只指了在案的几样，后头宫女便用小碗取了送上前来，随后其他高品姑姑们也跟着金司膳所挑的几样各取了一份回去，余下好几道菜也没人动，便叫宫人撤了下去倒了。那几道菜的主人只得干看着，又羞又急却大气也不敢出。
金司膳见下头宫人见状骚动不安，扫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这膳间里头的菜，是要呈到皇帝、娘娘面前的。”她顿了顿，“首先样子上便要精致好看！贵人们是何等的挑剔，你们不是想不到。你们瞧瞧，这有些个配色、摆盘、容器上头，多少有些差错，要么过于随意上不了台面，要么过度堆砌叫人晃眼得没胃口。”
金司膳说着坐到案前，先尝了一口面前的炖菜，里头用料丰富讲究，色泽晶亮诱人，味道更是极为鲜美。
“这是？”金司膳缓缓数道，“咸肉、火腿、蹄髈、笋丝……好个‘不胜鲜’！”她细细品味，忽而抬眼，“这里的百页倒和以往不同，入口即化，是怎么样做的。”
宫女齐氏向前一步，行礼便道：“奴婢未用寻常百页切丝，而现用那豆腐，以木板压出汁水，几次之后，除了大半成的水，再细细切作丝的。口感自然比寻常干百页鲜嫩多汁。”
金司膳点点头，呷了口茶水清口，再看面前一只饺子，鼓囊囊的像个金元宝，样子可爱，便夹了一块，蘸着碟底的酱料尝。这饺子一送入口，便叫她觉得滋味丰富饱满，金司膳不禁闭目回味，待食完开口道：“饺子里的馅料……是鸡胸肉打的肉茸罢，拌了蛋清、甘笋丁……倒多了些香脆意思，是取的‘月夜逢燕’的方子里的鸡茸饺子？”
“金司膳明智。”安素儿听着满面桃花，连走上来两步，略略施礼道，“奴婢未像那古方里做成饺子汤菜，光以这饺子，配那奴婢自制的酱汁。”
金司膳听着便单用筷子挑了些酱汁尝了尝，问道：“你可说说这酱汁如何做的？我倒是没吃过这样的新鲜滋味儿。”
安素儿一昂脑袋，张口便道：“酱底儿奴婢取大蒜，并凤尾鱼和鲜奶，用小火熬煮一番，再捣成糊，加油盐调味。而那配汁儿，奴婢添的是南蛮汁，即是甜米酒兑了金汤，并老酱陈醋，搁七叶唐辛子所成。这酱、汁相合，便成了这蘸酱。”
“这安家的菜，果然是以精致闻名呢。”金司膳边听边点同样，转眼看了身边安典膳一眼，“你也是教导有方了，这酱方子好，以后可记到档上，留着用呢。”那安典膳听了自然是满面笑容，连连谦虚。
再尝了几道，吴双在下头已然急得心头直跳，好不容易等那金司膳的筷子伸到了她那道“清水白崧”，她又紧张得生出冷汗来，低了头生怕出什么差错。
金司膳挑了一口白菜，仔细品味，顿觉得口中仿若生花。鸡、鸭、骨、肉，一层层滋味走这看似清淡无比的白水煮白菜里头接连绽放出来。而那白菜柔韧却又入口易化，吸饱了鲜汤，一口下去，便以胶州白菜特有的鲜美融合汤味儿，涌出甘鲜的汁水，与其简单的外形一对比来，真是叫人惊喜连连。
“乍一看不过是白水炖了白菜……”金司膳忍不住笑道，“便知内有名堂。若不是我看这道菜表面上也太过简单敷衍，忽生了好奇才留下它，就要白费了个好点子了。”
“金司膳谬赞了。”吴双轻答。
“玉盅浮白崧，绿白相见。雅致得很。这口味清淡又不失层次，最难得是那白菜口感至佳，与那汤水无比融合。”金司膳轻轻叩了那玉盅子道。
待一众姑姑一一品尝完毕，几经讨论拟定，终于列下来合格的名单。待吴双抬头，耳边响起自己的姓名之时，她突然百感交集。想当年自己的亲姐也做过这膳间的姑姑吧，倘若不是卷入宫中祸难，能亲自看到她自己也做到了这一步，一定会无比欣喜吧。
她倏尔看着座上乔姑姑的笑容，终又如同春风融雪。
无论如何，现如今，自己也终于成了掌膳女官了，这膳间最年轻的的掌膳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