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一惊,猛得抬头看他,刘昙之没想到这一副胆小样子的宫女居然敢睁眼瞪自己,也是一愣,直盯着吴双一汪乌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刘昙之虽是习武之人,但并非黑粗莽夫之相。天生的棱角分明浓眉剑目,又承袭家母的白净底子,正如这夏尾秋初的一派清爽朗阔,实足一个英气勃勃的公子模样,瞧来便叫人少了三分惧色。
二人对视片刻,吴双才回神飞也似的转脸低头,她从未这样与陌生男子对视,自觉是有失礼仪规矩,心中羞愧难当,脸上顷刻间便飞上两片红云。
“……你……你这饼饵……那儿学的?怎的和宫里制法不一样?”刘昙之本想耍那威风,可刚才一阵尴尬,弄得他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不觉失了力道,钳得越发紧了。
吴双有些吃痛,却又不敢作声,只得低声道:
“奴婢……自己按家里头的方子瞎做了吃的……自然比不上宫里精致做法……”
“哦?”刘昙之这才送了她的胳膊,“回头……你就在做些送来给我。”
“嗯?”吴双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抬头瞪他。刘昙之斜着脸,心里只觉得自己堂堂大男儿竟然与这样一个小丫头讨食吃,想来有些不妥当,不由后悔自己刚刚一时紧张,顺口说出这等话。吴双听到这儿才回了平时的胆子,死死忍住笑意,表面上只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第二日上午围猎,清早天还蒙亮,便有专职的卫兵在围场外头往里敢动物了。因此只一上午,皇帝与几位王侯大臣便打下好几头鹿来,一众人浩浩荡荡是满载而归,阵势好一个欢腾热闹。这样几头大鹿回来,边有得尚食局忙碌了。趁着鹿肉新鲜,晚膳便要进上去,一时间,厨房里众人个个挑了自己的拿手的花样来,好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景象。
安典膳最先得了风声,早先便将那鹿头抢到手。乔典膳好容易留下些鹿筋和鹿尾,合着景秋吴双一商量,转眼便想出三个菜来。
这第一是清炖鹿筋。鹿筋得要用大木棒子捶,等捶松了,才能由枸杞鸡汤炖。待鹿筋上了锅,吴双便来看景秋做那第二道鹿肉蛋。这鹿肉蛋的鹿肉,是把鹿肉腌制好了,再炒得喷香了用高汤挂芡。而其中最有趣的是那蛋,得分离了蛋白蛋黄,先将白子小心煎熟了,再倒上炒好的鹿肉,最后隔上生蛋黄,猛地浇上滚烫的热香油,这层层叠叠外酥里嫩的,着实了一道新鲜有趣的菜品。
“景秋姐姐那个好精致的样子!”待景秋煎好蛋白,吴双已然将第三道要蒸的鹿尾巴拿荷叶包好了,“不过我这个也不输你几分!”
“你别和我比,要和那安典膳比起来,我们这都算粗鄙的。她可得了鹿头,定然要做了那道鼎鼎有名的‘鸳鸯月’。”景秋边仔细挑选盘子,便摇头道。
“‘鸳鸯月’……那是什么!”
景秋拿白底金边飞鸟花纹的窝盘盛了菜,瞟了一眼吴双道:“那光鹿眼,就要细细挑去睫毛和杂物,再用上好的丝帕包好,拿六根细竹签顶起来,放到醇高汤里煨炖。这眼珠儿炖出来那可是丝毫不破的,最后搁在凉鸡汤里和蛋羹再蒸一番,直到成了形儿……这可是补血壮阳的良品,这功夫也算是细之又细了。”
吴双听了暗自感叹,好一个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一看景秋转眼又忙起自个儿手头事儿了,也不便打扰,回去再给乔姑姑打打下手,待到食盒子全备好,东西都收拾妥当,已然到了傍晚了。
乔姑姑与一众女官去了御前限制炮鹿肉和鹿炙,吴双便一个人搬着小凳儿在院子里发呆玩儿,手里闲着便自然要绞手帕子,往袖子里一摸,便突然想起那帕子还在昨日那翎卫令手上。她忽而又想起昨日之约,她得要在傍晚送你饼饵去靶场后头的,如今真叫她忘得一干二净。
那翎卫令不是个小人物,况且又知道了自己姓名身份,想来是骗不起的。吴双半刻也不敢犹豫,连忙跳下凳子,急急跑回厨房却又左右找不到南瓜,只能硬着头皮取了现成的糯米饭、梗米粉调和做底,里头掺些做鹿尾剩下的蜜枣,囫囵按了个圆饼子,用油煎香了事,站一看也是个金灿灿的样子。可那末茶今个都锁在柜子里了,吴双拿不到,只得将中午领的茶叶滥竽充数,先胡乱拿石臼糟碎了,再用纱布筛出粉末,小心垂到饼子上。待做好了,找个轻小食盒装上,再搁了双木筷子进去。她看时候已然不造了,想必晚宴将尽头,姑姑们也快回来了,干净地走角门小跑着出去,生怕叫人逮着。
靶场周围寂寥无人,只那片林子给晚风吹得瑟瑟作响,倏尔几声惊鸟啼鸣,吴双顺着那声儿望去,便能瞧得靶场中央那个青蓝色官服的身影,长弓在夕阳下投下斜影,一根箭早已钉在靶心。
吴双觉得这画面绝美,一时又想到自己得快些交差了事,便低头疾步走了过去。行走间踏碎几片枯叶,那人便猛地回过头来,见是吴双,抬手便招他过来。吴双不敢抗拒,只得把头卖得更低。
“奴婢……这饼饵送来了,南瓜可巧没有了……便做了其他的……往大人恕罪。”吴双不敢乱看,眼睛盯着自个儿脚尖,手里食盒子也攥得紧紧的。
“也罢!你也是私自做的,就不为难你了。”刘昙之面上略有失望之色,接了食盒子便要打开。
“这儿奴婢不便久留……奴婢,先告辞了……”吴双手里一松,扭头就要跑。
“慢着!谁让你走的!”刘昙之一笑,“你这食盒子是送我了?还是等我回头亲自走正门给你送回尚食局?”
“奴婢……奴婢……”吴双一下收了脚步,面上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低低道:“那……那奴婢等您吃完。”
“好。”刘昙之瞧了一眼左右,一掀袍子便直接坐在了地上,“你也坐?”
吴双听着头便垂的更低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大人您可怜可怜奴婢把!这儿太招摇了,还是换个偏僻地方吧,要是叫人看着了,宫女和侍卫独处,奴婢可是死罪难逃……!”
刘昙之食盒子刚开了一半,听着她的话便扑哧一笑,抬头看她:“这正大光明的靶场你还不乐意?偏僻的地方你倒安心……就不怕我趁僻静无人……为非作歹?……哦,还是你是有什么心思,可是我粗莽武夫,不懂你了。”
“无……!无耻狂徒!”吴双脸上烧得通红,话里也带上哭腔。
“不过说笑罢了,你想去哪儿随便你。”刘昙之见她经不起取笑真急了,摇摇脑袋觉得没趣,自个儿开了食盒子,伸手边抓。
“盒子里是备了筷子的……这饼油大。”吴双话一出口,才想到她与对方之间尊卑等级是云泥之别,自己一时口出狂言,便有些心虚,连忙收敛了语气。
刘昙之抬眉看她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野宴要什么筷子!我不过一介武夫,整日在马上舞刀弄枪的,害怕什么脏。”话毕一口丢进嘴里,只嚼几口便囫囵吞了,“尚可,但还是比不得那日南瓜饼!”
吴双看他吃得不拘小节,人也并不像真是坏人,心里便不那样紧张防备,轻声叹道:“这样活的也真好……”说着又抬眸看了看他身旁立着的长弓,忍不住道惘然,“若不是女儿身,奴婢也想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豁达随性。”
“哦?”刘昙之不时抬头瞅她,嘴角不由一挑:“看着瘦瘦小小个小丫头,性子倒还挺野?”
吴双听着又是火气上涌,刚要开口啐他,转眼想他是尚书之子,又任翎卫令,自然如何也得罪不起这样的贵人,一番咬牙切齿,只能狠狠瞪他。
刘昙之见她又恼了,连忙转了话题:“对了……晚上我见你们尚食局的人都在御前烹菜,我左右也没见得你,你不会在骗我吧!”
“奴婢卑微,没得资格到台面上的。”吴双这才缓和了声音。
刘昙之听来有理,转而又道:“不过你们手艺确实厉害啊!今儿鹿宴,皇上因着昨天我大胜比试,特赐了炮鹿肉于我……那味道,可是一绝!我看那炮鹿肉的功夫看着也是不一般,那阵势……一会儿挖坑一会儿点火,跟要打仗似的!你给我说来听听?”
“遵命。”问道吃食上,吴双这便有话了,张口便是溜溜的:“这炮鹿肉是事先将鹿肉切了薄片,抖入各类香料,装进洗干净的鹿肚子内缝好。到要吃的时候,在地方挖个火坑烧热,再掏去火灰,将鹿肚子放入坑内,再盖一层灰,上头点火烧!”
“啧啧,有意思。”刘昙之叹道。听完,他已然几口把饼饵吃个精光,合了盖子道:“这饼子也还不错,就是略油腻了,今日鹿肉吃多了叫人燥,若有些爽口的凉糕、凉面儿才叫好。”
吴双心里暗骂他有的吃还挑三拣四,但突然听他说到两面,加上这秋风重重,倒也不经怀想起来:“这凉面……奴婢儿时春里就吃槐叶冷淘,得用那4、5月最嫩的槐树叶子做……可惜好几年没吃过了……这秋天可是吃不到这样清爽好东西。”
刘昙之听来也不做声,一扭身便腾起来,抬头看下远处:“这太阳要下上了,我得走了。”他口哨一吹,林子里一匹枣红马儿便登登地跑出来,稳稳停在他面前。
吴双见那马儿漂亮得紧,棕红毛色与着夕阳霞光相配,好是艳丽亮眼,眼珠子便牢牢盯着好久都移不开。
“你也喜欢骑马?”刘昙之瞧她深色痴醉,不禁开口。
“唔……奴婢未尝骑过马……丹想来马上驰骋定然是一番自在爽快……”
吴双见马儿乖巧,只安静地甩尾巴,忍不住伸手,小心便要摸那马儿鬃毛。刚一伸手,突然觉得脑后发髻一松。她“呀”的一声惊叫,一回头,便看到刘昙之趁她专心看马之际,竟然偷偷抽了她头上的木雕花簪子,趁着那发髻欲松,又转手将那食盒子的干净筷子轻轻往发髻里一别。
吴双伸手便要夺,,无奈刘昙之人高马大。而刘昙之见吴双要扑他,一扬衣袍,一跃上马,手里高高举着簪子笑道:“你若要取,今夜子时在此处等我!”话毕,策马远去,只留吴双一人在原地干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