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九月天气乍凉,越往中旬,秋老虎的劲头也过了。宫中上到嫔妃下得到役人,通通卸去了纱衣,换上了秋装。
九月九,重阳节。这日帝后早早便往万岁山去了,重阳登高赏菊定要吃兔肉,并饮菊花酒,外膳房也是大早的便宰好兔子,又忙着烹制齐全,用镶了金菊满园的红木盒子装上,一同带到那万岁山去。
这贵人们的节日,自然与吴双这些下等人沾不上边的,吴双也不觉得今日重阳佳节有何等别致气氛,只暗自抱怨那庆丰司出的兔儿怎么这样的肥。
后宫御苑里菊花开的不比万岁山上的差,可后宫里的家人们却都心心念念着那万岁山,留得一苑争奇斗艳的花儿无人欣赏。吴双一边洗碗一边感叹,只可惜这尚食局偏僻了些,什么花儿也看不到,可见外头得不到的,总比自家的好些。
清早外膳房怕是做了全兔宴了,一上午送出来的大大小小器皿都是油腻腻的荤腥,前儿听闻哪块儿沿海的地方刚进贡了批珍奇海鲜,鱼虾贝蟹什么的,那碗碟儿便集体的腥臭得要人命,害的吴双跑了几趟子库房,讨了好些薄荷叶子泡了水才把那味儿泡掉。今儿又是这么些油污,皂都油了,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一看,这个兔肉,还不如前些日子那臭海货呢!吴双心中边骂边气,这皇宫里的人儿整天的大鱼大肉,也不知道怎么吃得消的!
她想到自己自打举家流放到了边地,便在为见过往日珍馐了,那时候她在边地一家酒馆也做过小帮工打打下手,可边疆本就物资缺乏些,虽那些西域的奇异事物多的很,可惜都比不过家乡中原的事物美味。
以往□□月份,首先家里定要吃蟹的,有时候父亲救治有功,也能受些赏赐。再有事皇帝娘娘心情好,能命外膳房做了定好的御用吃食打赏,这事儿宫里也是常有的,比较御用的佳肴外头是根本吃不到的,受得这等赏赐,也都是相当的宝贝。
往年里父亲便曾得过一例墨鱼羹的赏赐,母亲见是做的相当精彩,也才买些干货来,虽比不上宫里新鲜贡品,但配了写的细细的萝卜丝炖的粉烂,味道也不相上下了。吴双尤其记得那次母亲把墨鱼的骨头取出来洗了干净收了起来,她好奇便追问缘由,才得知这墨鱼骨头一能做味药,而还能洁净器皿。
前几日进了那么剁些海鲜,想必是有墨鱼!
吴双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想那库房里头怕也会剩下些没人要的鱼骨鱼刺,起身便去讨。
外膳间库房的女吏玉姑姑是宫里头少见的和善人,吴双便总往她那儿讨些薄荷叶子什么的洗碗。玉姑姑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心又好,觉得吴双是个可怜人,因此总也不嫌烦,反正也是些没人计较的零碎东西,从来不会为难她,久而久之,吴双便与之略有熟识了。
“墨鱼骨头?”
吴双去时。玉姑姑正俯身在库房一侧核账,见吴双来了,合上账簿,赶紧唤她坐,“那不是寿药房才有的?”
“奴婢只要写粗次的便是,并不是那精致的墨鱼骨干子。”吴双知她是误以为那中药了,连忙解释道,“只是别人杀了鱼,扔不要的就好了。”
“这你可要到外膳间里问问看了,今早边有宫女才领了前几日进的那些海鲜,里头是有墨鱼的……”
“今儿重阳,怎么的还有人做起海鲜来?”吴双纳闷。
“宫里小主娘娘那样多,谁今天突然想吃什么都是说不准的。何况今日重阳,也有几位母家是靠海边上的,倒是吃些思乡。
吴双点点头,谢了玉姑姑便往外膳间,刚走到门边,又听里头一句嘱咐:“哦今日领那儿墨鱼的,是那乔典膳手下的景掌膳,你找她便是。”
吴双又谢一声,便想起那日寒食她在后窗看到的那张笑脸。
帝后虽然离了宫,可膳间却得不了半刻清闲,这热火朝天忙了一上午,到了临近午饭,更是人来人往,怕是整个后宫最热闹的地儿了。外膳间后门打开着,时而有宫女姑姑进出,正门都是各宫前来取食盒子的宫人,后门则多用来进出些食材、废料。吴双自从上次偷看被逮了个正着,与那日为她解围的乔典膳相识后,胆子边大了些,就趁着人多乱哄哄的,径直趴到了那扇后窗上。
“姑姑!能否将那废弃的墨鱼骨头给了奴婢一用?”她一眼正见那乔典膳正将墨鱼细细剖开,心中一喜,连忙唤起来。
乔典膳隔窗看到她,柳眉一挑,像是一惊,又微微摇摇头:“你胆儿也是越发大了!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奴婢想用来洗油污。”
“哦?我还不知道这墨鱼骨头还有这等功效。”乔典膳仔细盯着吴双上下打量一番,便低头一刀,抽了那墨鱼中间那条骨头,往清水里淘洗几下,走窗户递给了吴双。
墨鱼骨头去油污的本领甚是好,不一会儿碗碟便都洗净了,她正欲起身送了碗碟回库房,忽然被身后一声喊住。
“你……叫什么名儿?”
吴双转面,便见到一身段纤细的宫女,仔细看那脸儿,正是上回子做莲花盏儿的自称景秋的景掌膳。
“回景姑姑,奴婢姓吴,单名一个双字。”
“‘单名一个双’,也是饶有意思呢。”景秋口中念了一遍,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姓景?”
“景秋姑姑是尚食局最最年轻的掌膳,这样鼎鼎大名,奴婢自然也听起过别人夸赞呢。”吴双不好意思提到子个人偷看的事儿,灵光一现,便编了套像模像样的话,顺便还奉承了一番。
“那都是些瞎话罢!”景秋面上一红,轻轻咳了几声,赶忙岔开了话题,“我听说,你像是对清洗活儿很是在行呢……我这儿,倒是有一事相求。”
循着那茱萸微带辛辣的气味,吴双第一次踏进了膳间。
从窗外隔了一面墙和置身其中所看到的景象,感觉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吴双好奇之心涌上心头,一路是东张西望,也不顾所经之处宫女姑姑们异样的眼光,俨然已是被这儿迷住了。
每一处的台子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吴双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光用小碗盛了的各色酱料,边有几十种颜色质地,却又根本辨识不得。再看那案板边上的工具更是五花八门,仅是勺子,便有大大小小十来只,用途又各不一样。吴双自小觉得家里厨房也是家丰富了,看了这宫里的真家伙,暗暗比较一番,果然是相形见绌了。皇宫里头到底就是不一样,单是小小膳间,器用物件样样是透着天家的气派。
景秋将吴双引至那靠窗之处,便是她与乔典膳平日里用的灶台了。景秋拾起来一件透明盘子递给吴双,面带愁容:
“刚刚有贵人要多蒸些重阳糕送去,我见催的急,便用这西域玻璃盘儿放着蒸了,想是省事儿……谁知这盘子之后不知怎么,出了过便蒙了,洗也洗不干净,怎么也没以前透亮了!……那宫女已到外面催了!”
“姑姑不如先换只盘子装了去,待我拿去仔细洗去。”吴双见台子上几只五色米粉混了糖面儿蒸的糕,掺了栗肉松子的样子,热腾腾的的好不诱人。
“这糕儿是瑾妃娘娘要给小公主吃的,小公主啊最喜欢瑾妃娘娘那只玻璃盘子了……特送来的!”
瑾妃!吴双听着二字不由一愣,便回想起自己当初进尚食局的事来,瑾妃原有个公主,她也是如今才知道……这么想着,她又想到了玉娢姐姐,也不知道她可是出了杂役局……想来,也是一年多没有再见了。
“吴双!”景秋见她走神,连忙喊她:“你可得帮我想个快点的办法!”
吴双回过神,定心细想这西域玻璃盘,思绪便回到自己曾在边疆生活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见过的西域物件可也不少。
醋!
她眼前一亮。想到自己曾在酒肆打下手的时候,便见了掌柜的常常拿沾了水的绒布将那些高脚酒壶细细擦的晶亮,那沾的水,便都是吴双给提了去的醋水。
“这些个都是清醋,可是要哪一种?”
吴双这才说出来那醋字,景秋随手便推过来□□个罐子,倒是把吴双一惊。
“哪一……种……?”吴双看傻了眼,左右看看竟没个分别。
“这边米醋、麦醋、糖醋……这边曲醋、糟醋、锡醋、米醋……还有这边是果枣醋……都是颜色清的呢。”
吴双抿了抿嘴,只感叹是长了见识,她又怕出丑,便强装镇定,随手拨开手边一个罐子,那醋味也问不出个区别,就直接倒出来兑了清水细细擦起那玻璃盘。也是没让她担心,只擦了半会儿功夫,那玻璃盘子便亮洁一新,再往清水盆儿里一浸,拿出来对着那太阳光一照,是亮如水晶。一旁景秋着实看呆了,接过盘子反复看了好几回子,嘴里直呼“绝了。”
“景秋姑姑呀,重阳糕可好了没!”
景秋正忙着将那几只小巧糕点小心移到玻璃盘子上,便听门外宫女催促了,她嘴里边应着便急急忙忙往外端。这旁边刚准备要走的吴双,听到外面那声儿便驻足了,仔细觉得耳熟得紧,便也扭头跟着景秋一路跑了出去。只见膳间正门口立着那人儿,高挑个子,鹅黄布衫,阳光一双桃花目笑得暖人心脾……正是当年役人库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玉娢。
玉娢刚把放好了重阳糕的食盒子盖严实,抬头便见了景秋身后这昔日妹妹,脸是瞬间是开了花似的,几步迎上来便牵过吴双的手来,这般热情亲切,直把一旁景秋看的是一愣一愣。
“这样久不见了!……双儿个头蹿得快得很!”玉娢上下仔细打量,嘴里便是止不住的感叹,“如今出落的更漂亮了呢!”
吴双面上羞涩,转过脸儿也不看她,嘴里直念叨;“玉娢姐姐如今平安出来便好……姐姐那儿事儿急,也赶快去罢!”
玉娢一副刚回神的样子,又寒暄了几句便提了食盒子往晏和宫去了。这边景秋这才走上来,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认识这瑾妃宫里的宫女呢。”她见吴双面上似有些闷闷不乐,便又搭话道,“乔姑姑说你是打役人库来的。”
“那玉娢姐姐是奴婢曾经在役人库时认得的,当时是担了不知什么罪过才罚去的。”吴双边往后门走,嘴里便轻声道,“不过是落了难的浅交罢了……不知多久是没来往了。”
“你可知道这膳间,外头宫人是进不得的,只能在正门外头等候着,更别提进这后院了。”景秋突然微微一笑,“倘若谁都能随便进来,出了事可不知道找谁了。”
吴双脚步一顿,抬头直盯着景秋:“你是说,别宫的宫人,都只能在膳间外头,进不来……”
景秋点点头,拍了拍吴双的肩膀,笑道:“宫里若要遇到真心的交好实在难得,你便别多想了。”
语罢,景秋转身回去了。留得吴双站在后院,呆愣愣想了会儿,突然心里又欢喜起来——如此想来,这玉娢一年也未来看望,也只能怪自己这么久以来,整日呆在后院。
也是,一年多了。
吴双看了看后院那颗她常倚着蔽日的大树,抬头看向头顶一方天空,看到晴空无云,仔细想来,不免有些寂寞与无奈——一年多了,自己竟然从未踏出这小小的尚食局一步,更可怕是此生,也踏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