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脸色阴沉的看着远处的战场,他站的地方地势很好,可以清楚的看到战场上正在发生的所有战斗,也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开战之后的种种变化。
当对面的那不勒斯火枪兵开始射击的时候,凯撒的想法和他的法国朋友一样,他认为那不勒斯人过早的射击不但失去了掌握随后战斗的变故所需要的时机,也证明了那不勒斯人面对强敌时应有的冷静沉着。
一个真正既有勇气又有经验的士兵在战场上是不可能轻举妄动的。
同样一支军队更是如此,那些因为敌人的举动甚至是引诱的交动作就过早沉不住气做出反应的军队,往往也就等于把先机拱手让给了敌人。
所以凯撒在看到那不勒斯人开火后,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在那一刻放下了心。
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凯撒知道了他是所谓经验之谈,从这个时候起却再也没有了作用。
凯撒不会知道在他看来完全是盲目举动的那不勒斯掷弹兵们所做一切,却是固执,死板的按照已经不知道训练了多少次,甚至已经是闭着眼睛也能机械的做出的“先敌行动,先敌布阵,先敌开火”的全新战斗原则,在把他们从训练场上学到东西机械的运用在了当前的敌人身上。
以至当一排排子弹随着几列看似浅近,却无疑因为横列的宽大正面而发挥了几乎所有火器威力的队形的轮番射击扑向对面的教皇军时,凯撒立刻看到了自己军队最前面的阵型瞬间好像被一个个无形的巨人在队列中用锤子凿出了一个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缺口。
这些缺口的颜色是令人惊骇的鲜红色,而且随着那不勒斯军阵地此起彼伏的火枪排射,这些缺口也在教皇军中越来越大,以至教皇军向前推进的阵型都因为这一轮轮的可怕打击渐渐放缓下来。
“那个女人有一支很厉害的军队。”
凯撒向对面的掷弹兵阵型看去,他注意到那支军队的队形要比其他部队整齐得多,而且他们那深黄色的统一军装和显然经过精工打造的胸甲看上去也颇为熟悉,看着那支军队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凯撒忽然醒悟到自己似乎曾经在亚历山大的军队里见过这种让他一直为之艳羡的对军队的指挥和把握。
在这一刻,凯撒心头迅速闪过“贡布雷在那不勒斯军队中”的念头,不过他立刻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据他父亲所说,亚历山大这时候应该在伊比利亚,至于他去干什么虽然没人知道,不过凯撒正因为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才会在这个时候宣布向罗马忒西亚开战。
一阵阵有些凌乱的或枪声响起,这次的枪声明显要比刚才那好像震天雷鸣般的枪声单薄了许多,但却近了不少。
教皇军的火枪兵们开始反击了。
虽然损失很惨重,但是这时候双方的战阵已经离得很近,最前面的长矛手们已经开始把长矛向前倾斜,同时后面的人习惯的把盾牌挡在长矛手的头顶,只是这一次的箭雨并非来自头顶,而是迎面飞来了呼啸的大片弹丸。
随着教皇军的反击。那不勒斯军队中也开始出现了伤亡,时不时的有长矛兵和穿着典型的塔兰托深色短马甲的士兵从阵地中倒下,而那不勒斯火枪兵们也开始随着一阵阵的呼哨向后撤退。
“大人,那不勒斯人在后退。”一个军官兴奋的喊了起来,他跳上一截断了的树桩用手挡在眼前仔细看着,然后他又叫了起来“我们的人已经冲上去了,那些那不勒斯人正像兔子似的向后跑。”
凯撒涌起的一丝喜悦刚刚爬上心头,可紧接着就被一阵不安笼罩。
他注意到那不勒斯军队的阵型并没有混乱,那些呈横队连成的漫长战线的撤退并不混乱,甚至一些地方因为那些火枪兵的撤退和长矛兵在原地坚守,整个那不勒斯阵线正在看似不经意的变成一个巨大的W形,而教皇军为了从两侧包围那些突出在阵线前面的长矛兵方阵,正不由自主的向着这个巨大的W两边的凹进的部位不停的涌去。
凯撒心头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虽然他知道只要攻破了那个突出在阵线之外的长矛方阵就可以彻底截断那不勒斯军队,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总觉得现在的形势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凯撒张了张嘴,他想要下令让部队立刻停止继续向前推进,但是看着两侧已经被几乎完全包围,如同随时会被淹没的孤岛般的敌人方阵,他已经微微举起的手又不禁一滞。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身边的一个军官低声问。
凯撒无言的摇摇头,他心里在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恼火,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时,他本能的抓住了腰间的破甲剑的剑柄。
触摸到冰凉剑柄的刹那,一丝灵光也瞬间在凯撒心头晃过!
他突然向前几步仔细看着前面双方的阵地。
在战场上,教皇军正不顾一切的向着已经差不多被从两侧包围的长矛方阵发起了猛烈冲锋。
为了截断这支敌人部队的退路,越来越多的教皇军部队试图冲到敌人方阵更深远的侧后。
而就在他们的前面,那个那那不勒斯人已经形成了W状的内凹最底端的后方,凯撒隐约看到了那几辆严严实实的马车恰好就在敌人阵型凹角的后方。
瞬间,一个可怕得如噩梦般的回忆闯进了凯撒的脑海!
他想起当初曾经在罗马城外的那场恐怖经历,那辆原本以为坐着亚历山大,可实际上却藏着一部如地狱恶魔般的可怕武器的那一幕,瞬间让凯撒全身毛孔乍起,以至身上的衣服顷刻间就被冷汗浸湿!
“撤退!命令部队撤退!”
凯撒向着一旁的号兵歇斯底里的吼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变了调子,脸上更是已经扭曲的如同见了鬼一般!
号兵被凯撒的这个样子吓住了,他举起号角放在嘴边却只吹出了一个听不出所以然的长音,同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凯撒,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以至只能不断的鼓起腮帮子却根本找不到调子。
“我让你吹号让他们退回来!”
凯撒紧攥着剑柄向号手扑过去,他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没有人怀疑接下来他就会一剑刺死那个号手,这让他身边的军官们立刻围拢上来挡在他面前阻止他要做的可怕举动。
好在这稍微的阻挡终于让号手的明白过来,他立刻用足力气鼓起两腮吹出了一声长长的撤退信号的号声。
号角声迅速向远处传去。
“大人?”
几个军官错愕的看着凯撒,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在就要胜利的时候凯撒会命令军队停止前进。
随着这声号角,分布在阵地后方的信号号手也在满心困惑中同样举起了号角准备吹响。
凯撒向前线的方向望去,他看到教皇军依旧在向前推进,不过撤退的号声已经传出,他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但是接下来他脸上刚刚因为极度紧张后的突然放松而依在不住颤抖的肌肉骤然凝固!
凯撒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在那一刻他那绝望的样子让看着他的军官们不由自主的扭过头去,想要看看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几辆分别停靠在阵地后方的马车的挡板这时候已经落下,从马车里露出的模糊影子因为太远看得并不清楚。
但不知道怎么,或许是多年在战场上对危险的熟悉已经深深深入了他们的骨头里,所以那些军官还是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意。
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他们一生中都从未看到过的可怕一幕。
一个活生生的地狱在他们眼前出现了,硫磺的臭味,沸腾的火焰,氤氲的浓烟和如雷鸣般的巨响。
这一刻有人想到了但丁神曲里对地狱的描述。
只是神曲中的地狱只是来自但丁的趣÷阁端,而他们眼前出现的,却是个真正的地狱!
冲在最前面的教皇军士兵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击中了,很多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如暴风骤雨般迎面而来的弹雨撕成了碎片,大片的血水和被弹丸扯开的身体中挤出的各种颜色的内脏搅合在一起向四下横飞。
几个被子弹射断了腿倒在地上的的士兵,甚至不是疼痛和失血过多夺去了生命,而是被不停倒下来压在他们身上的尸体活活闷死的。
马车上那些可怕的武器随着操作者扳动机簧单调的转动着,一一排排的火枪在射击后如风车般向下滚动而去,接下来新的一排火枪已经向上卷起,随着阵阵“咯哒咯哒”的机扣齿轮的咬合声,那些冰冷恐怖的武器不停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直到把最后镶进一个个木槽的一批燧石全部打着,冒起呛人的气味。
这时候的马车已经完全被硝烟包围了,以至在远处只能看到几个很大的烟团在山坡上向上卷起阵阵烟雾,那如地狱雷鸣般的枪声也已经终于沉寂下去,唯一留下的,是一片片逐渐响起来的凄厉的惨叫声。
在罗卡迪帕斯山的山坡上的,是几片已经分不清人和人,人和马,或是干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混在在一起的血肉泥潭。
凯撒呆呆的看着前面,他知道自己猜测对了,而且他也的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这一切却晚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而这短短一瞬延误换来的代价,就是教皇军在这瞬间付出了近百条人命。
“撤退。”凯撒终于开口了,他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只是盯着远处阵地上那几片令人几乎崩溃的猩红色的“泥潭”。
“大人,我们要撤退吗?”一个军官小声问着,凯撒的样子看上去让人担心,而他这时候下达的命令也让军官们感到不安,那个军官鼓足勇气说“可是这时候撤退那不勒斯人也许会展开追击的,那样我们的军队可能会崩溃。”
“不,他们不会追击我们的,”凯撒向更远处的山坡上看了看,看着那不勒斯营地的方向,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不过却意外的又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我知道那个女人要干什么,她是不会只满足与击败我的。”
军官们忧心忡忡的相互对视,虽然感到担心,但是在凯撒催促下只好纷纷下令教皇军向后撤退。
出乎这些军官意料的是,那不勒斯军队果然没有追击。
而在罗卡迪帕斯山上,箬莎手里摆弄着她的手套,看着下面正逐渐向后退去的教皇军,脸上则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
“没有想到凯撒这次居然变聪明了,”她无奈的微微摇头,然后有些可惜向那些马车看去“下一次想要再引诱他上钩就不那么容易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箬莎甚至不用回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
“陛下,为什么我们不继续发动追击?”
一个因为愤怒甚至有些无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箬莎慢慢转过身,望向正怒气冲冲的等着她回答的塔兰托的霍森伯爵的儿子埃利奥特。
“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教皇军就有可能彻底崩溃,甚至我们也许有机会抓住凯撒,”艾利奥特不满的说“可是您居然下令禁止追击,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箬莎回头看了眼已经撤下山坡,正在远处平原上缓缓集结的教皇军,然后她又转回头看着埃利奥特“那么你认为击溃了教皇的军队之后呢,我们该怎么办?”
埃利奥特愣了下,然后他的脸色就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吗,”箬莎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处分教皇,难道你想要废除他重新拥立一位新教皇?如果那样我想也许你的父亲霍森伯爵会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宣布你为异端的。”
埃利奥特默不作声的听着箬莎的讽刺,不过这次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唇相讥,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刚真的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反法神圣同盟的建立是为了与野心勃勃的法王路易十二抗衡,不论凯撒如何利用教皇儿子的身份为了实现他自己的野心挑起站端,神圣同盟的敌人都不会是教皇。
可是如果现在彻底击败了凯撒,那么神圣同盟就要面临一个十分微妙甚至有些尴尬的局面,那就是该如何处置在背后支持凯撒的亚历山大六世?
难道真的如箬莎所说废掉教皇?
想想都知道这不可能。
毕竟当初法国人制造出的所谓三教皇并存的局面,是梵蒂冈绝对不想再看到的。
但是如果依旧任由亚历山大六世坐在那个宝座上,那么就等于承认了他对路易十二的支持是正确的,那么神圣同盟的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顷刻间分崩离析的危险。
“可是难道我们就任由凯撒回去之后重新整顿他的军队,要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粮食让我们能从容不迫的和他继续耗下去。”
埃利奥特恼火的用手里的马鞭抽打着面前高高的浓密荒草。
“不,我们不用担心这个,”箬莎转过身看着山坡下的教皇军“他们会自己来找我们,而且我保证这个时间不会很久。”
埃利奥特不解的看着箬莎,然后他有些意外的发现箬莎的目光虽然盯着山下,可埃利奥特敢打赌,她脸上的神色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样子。
那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得意,或者干脆说是甜蜜的事情时的表情。
这一刻的那不勒斯摄政女王,更像个正在回忆什么甜蜜过去的少女。
教皇军与那不勒斯军队的第一次战斗,就这么突然间的结束了。
虽然遭到了重大伤亡,可凯撒在敌前撤退却偏偏胜利的冒险举动却让他获得了士兵们的尊重和依赖。
只是当他回到梵蒂冈,走进亚历山大六世的房间后,凯撒脸上一直挂着的充满自信的笑容瞬间不见。
看着等待他的父亲和私人秘书诺梅洛,凯撒说出一句在旁人面前绝不会说的话:“我们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
“怎么可能?”亚历山大六世虽然意外却没有显出慌乱,他只是对凯撒的判断觉得难以置信“我知道你打了个败仗,不过这没有什么,很快我们就可以有新的军队了,你做的不错,那个箬莎·科森察想要的是逼迫我们选择中立或是支持神圣联盟,而绝不是直接和梵蒂冈为敌,既然这样我们其实已经处于不败的地步了不是吗?”
亚历山大六世的话并没有让凯撒稍稍放心,他开始向教皇讲述他在战场上看到的一切,当说到那不勒斯那令人惊诧的全新军队和那些简直就是在制造大屠杀的可怕武器时,凯撒在羡慕的同时更多的是畏惧。
“我现在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敢于把大部分军队派往比萨了,因为只要她有那样一支部队已经足够了,而我们现在的军队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所以我们必须建立一支和那不勒斯人一样的军队才能和他们对抗。”
“那可是不容易,你知道那需要很多的钱,”亚历山大六世看着凯撒闪烁的目光轻轻蹩起了额头,他知道凯撒在打什么主意,但是他却一时间无法下决心“不,不行,那太冒险了,你知道那些拉迪亚金币是用来做为教廷发行货币的储备和信用的。”
“我们只需要动用其中的一小部分,等到打赢战争我们就可以拥有一切,而这一小部分可以让我们赢得战争。”凯撒急切的说“我们必须尽快组织起军队,父亲您也知道如果我们不能取得足够的战果,即便是在路易面前也会失去价值的。”
凯撒的话让亚历山大六世的心骤然动了,他的目光向一旁始终沉默的诺梅洛看去,只是不等私人秘书开口,他已经微微摆手拦了下来:“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的确,只要打赢了战争我们就可以得到一切。”
听着教皇下定决心的话,诺梅洛将要出口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1501年5月初,那不勒斯与教皇军在罗马郊外的罗卡迪帕斯山之战暂时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在比萨,法军向比萨城展开了激烈的进攻。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犹太人风尘仆仆的走进了位于格罗斯堡的福格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