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沦落人?
白蔲的手搅着光束,细微的粉尘在光束里翻飞缭绕。
嘴角一抹苦笑浮现。
可不是天涯沦落人,倒也说得贴切。
“为何不走?”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白蔲这才听得清楚。那声音,好似就在隔壁牢房里。她挪过去,用手链上的铐环敲击着墙壁。
“是你?”
声音里笑意更深了。
“恩,是我。”
白蔲这才又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一根稻草。
天色依旧很暗,整个地牢里幽深昏暗,只偶尔有几道光透过高窗打下来。女子思绪纷乱,毫无睡意,便与那一墙之隔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方知道那人竟也是被陷害入狱,至如今,已被关了八年。
“你没想过要出去?”
白蔲轻轻地问,生怕触到男子内心伤口。
墙那边的人淡淡“呵”了一声。
“出去,谈何容易?我又不像你,有人帮着翻案。”白蔲隐约听出他声音里的落寞和孤寂来。
“总不至于在这地牢里度过余生吧?”女子问着,猛然惊觉。
倘若青川秦楚不能为她翻案,她又倔着性子不肯出去,这余生,莫不是要跟这人一样了?白蔲思索着,才知晓那人是在提醒她不要意气用事。
白蔲还未开口道谢,那边便响起低吟浅唱来。
不知是何时的戏曲。
被那人尖着嗓子唱得有模有样。
“我本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白蔲听着这戏词,不自觉就轻笑出声。
当真是个剔透的人儿。
“姑娘觉得我这曲子唱得如何?”
自隔壁传来拍手的声音,夹杂着铁链碰撞声,算是回应。
赵隐面上扬起笑来。
还算是个识趣的。
他现在倒有些好奇,这隔壁关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人了。
“姑娘~”
墙那边传来清浅一声唤,听得出来那人心情愉悦。
“我叫白蔲。”
清亮悦耳的声音从墙壁透过来,赵隐面上笑意更深。
白蔲。
呵呵。
“我叫赵隐。”男子爽朗的声音响彻在牢房里,似是将这阴暗潮湿之地都染上了一层光辉。
好看的眸子一转,赵隐便又朗朗开口。
“姑娘可知这偌大的牢房为何就你我二人?”
白蔲原本并未注意,见赵隐提了,才将这地牢看了一圈,确实如他所言,只他们二人。
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为何?”
赵隐嘴角掠过鱼儿上钩的得意之色。
他声音低低的,不时变换着各种声线,平白一句话被他说得跌宕起伏。
“我刚来这里时,是有人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乐得安生。”赵隐说着,朝着墙壁挪了挪,确保自己的故事能一字不差地传入到白蔲耳中。
“然而有一日,”男子的声音更低了。“一个一身红装的姑娘被抓了进来,听闻是新婚之夜谋害新郎,她长得极美,一颦一笑都是倾城。有狱卒打了她的坏主意,最后不知怎么,死了。”
低沉蛊惑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
“再后来,每隔一日都有一个狱卒死去,不知症状,不明缘由。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死。”
白蔲周身冷意四起,她搓了搓胳膊,蜷缩地更紧。
“最后,犯人们也开始一个个死去。牢房里整日整夜地充斥着腐尸的味道。”
赵隐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白蔲禁不住眉头深锁。
并不开口。
只等着赵隐继续开口说下去。
“后来,整个牢房死得只剩那女子一人,连狱卒们都离开了那里。女子孤寂无聊就自言自语给自己讲故事,直到今日,她遇到另外一个人,才终于把这故事说给了她听。”
白蔲浑身发麻,不住地发颤。
她听到那边的声音依旧攀着墙壁传到耳中。
赵隐的声音轻缓而又阴森。
“据说,那另一个人就叫做,白蔲。”
“啊!!”
白蔲再也忍不住,跳离了墙壁,站在牢房中央,手足无措。
“哈哈哈~~”
隔壁那边传来嚣张的笑声,赵隐的嘲讽毫不留情。
“你怎么这么胆小?哈哈哈~”
白蔲还未从那故事中回过神来,此刻听着赵隐句句嘲讽,也没有唇枪舌战的念头,只不住地搓着胳膊,目光四处晃着,不知该凝向何处。
赵隐这才惊觉白蔲当真是被自己吓着了,声音才逐渐柔和起来。
“这故事我编的,你莫要当真啊。”
说完发现没什么说服力,便伸了胳膊出去。
“不信你看啊,我真的是骗你的。”
白蔲的思绪被赵隐的声音带着,目光下意识凝向了那伸手牢房的一只胳膊上。昏暗潮湿的地牢里,那一截红袖那么刺目。
想起方才故事里的红装女子。
白蔲再也忍不住。
蹲下身缩在墙角,紧紧地捂住耳朵,不愿再听到任何声响。
赵隐胳膊摇了半晌才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赶忙收回手臂,用铐链一声声地敲击着墙壁。
起先他还会说些什么来哄白蔲。
后来,便一心敲起铁索来。
白蔲在那一声声规律的敲击声中竟慢慢睡了过去。
高窗外的光逐渐昏暗了下来,偌大的地牢里只有铐环敲击墙壁的声音,一声一声,悠远而绵长。
醒来时,幽深昏暗的地牢依旧幽深昏暗。
不知时日。
耳边,依旧是铁链的敲击声。
侧耳听了一阵,白蔲才惊觉,那声音似乎未曾停过。
她起身走过去,也用铐链敲击了几下。
那边的声音便停了。
“你敲了一宿?”
却没人回答。
白蔲轻轻唤了几声,赵隐的声音才传来过来。
低低的,带着歉意。
“昨夜的事……”
“无碍,是我太胆小了。”白蔲回答着,又沿着墙壁坐下来,蜷着身体。
如今想来,赵隐说的那个故事并不可怕,是她太紧张了。
“我就说嘛,着实是你的错。”
赵隐一扫之前的歉疚,声音变得轻快起来。
白蔲嘴角轻抽。
原来他方才不过是在骗她。
也懒得跟他计较,毕竟他确实是为她敲了一夜的铐环。
“卯时了。”
赵隐的声音一墙之隔,带着说不清的愁绪。
白蔲心间疑惑还未问出,狱卒们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例行公事般,面上没有表情。
“出来吧。”
狱卒们给赵隐的牢房开了门,站在一侧,给牢内之人让出一条路来。
白蔲目光凝向几人,眉头浅浅地蹙着。
不多时,就见一道身影从牢房内走了出来。
一身红装绚丽,裙角在地上铺开,他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腰间,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摆动。那身影顿了顿,似是在跟白蔲说话。
“你说这日出日落,都是为何?”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冲撞在女子心间,她看着那个人长身而立,带了无边的萧索。那人声音轻轻的,又兀自笑开来,不知是在笑什么。
白蔲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因为她也不知这日出日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高窗外,开始有光缓缓地投射进来,投在那人旖旎的裙角,又散开来。
狱卒们将赵隐带到刑具前,将他绑在了十字木架上。
白蔲远远地看着,蓦然觉得那个身影这般单薄,好似稍不留神就会碎掉一般。狱卒们将他绑住后,便自一旁坐着喝酒。
不管不顾的模样。
心间疑惑不止,女子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赵隐脚底是一块木板,那木板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细钉。
白蔲忍不住低呼一声,立刻又捂住了嘴巴。
她不住地抽着冷气。
许是感受到了女子的情绪,赵隐这才抬起头来看她,远远地,朝着白蔲的方向望过来。
只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白蔲却是登时呆愣在原地。
倾国倾城。
那么极致的容颜,那么精致的面貌,白玉一般精雕细琢,没有任何瑕疵。他的眸子狭长而又迷离,鼻梁高挺,嘴唇浅薄,似是画中美艳无边的妖魅。
白蔲绞尽脑汁也不过只能想到倾国倾城这个词。
但总觉得还是无法描述赵隐带给她的震撼。
他应该是……
无双。
没错的,公子无双,世间再无人可匹敌。
他的面容这般精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柔气质。
有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屑。
是那满钉的木板也阻止不了的,对这个世间,深深地睥睨。
白蔲就那样远远地凝着他,看他低着头,长发自两旁垂了下来,挡住他的侧脸。她只能看到他紧咬着唇,被绑着的双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月眉里纠结缠绕。
白蔲突然起身,举着手中铐环,向着墙壁敲起来。
“叮叮当当”地敲出一阵熟悉的声响。
是赵隐敲了一夜的曲子。
她手中敲击的动作不停,眸子却一直凝在那人身上。
一首曲子渐近尾声时。
赵隐终于抬起了头。
他冲白蔲笑着。
那笑容像是穿越了时光长河,带着最初的纯真无邪。
他声音浅浅的,并不管一旁的狱卒。
“第二段敲错了一个音节。”
白蔲呆住,转瞬却是笑了,盈盈的,带着无数的光。
“我故意的。”
赵隐又笑起来,朗朗的,如昨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