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是卯时一刻。
白蔲甫一睁眼便看到了东方多彩的云霞中那半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气势恢宏却温暖宜人。
她茫然的思绪逐渐聚拢回来,这才嗅到空气中烤鱼的清香。
白蔲坐起身来,循着味道望过去,商阙正架了火烤鱼,昨晚被咬伤的小腿处湿了一截。
“你下水了?”
绿衣女子并未发觉自己语气中带了气恼。
商阙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在她救她一命的份上消了杀她的心思,她非但不感恩,竟还恼怒。
是什么道理。
“我原本不打算救你的。”白蔲见商阕不说话,起身走至他身旁坐了下来。
商阙瞧了一眼绿衣女子,也不开口,只手下将鱼翻了一面。
“现在看来,倒真不如不救你。”白蔻的声音里有浅淡的无奈。
“怕我杀你?”
白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其实我们行医的,最怕你这种病人。”绿衣女子说着,伸手要解开商阙小腿处的包扎的衣物,却被对方半路挡了下来。
白蔻“啪”地打开商阙的手,语气重了几分。“你条腿你不想要了?”
葱白玉手解开绑带,指腹在伤口周围划过,微微的痒。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会有病人不遵医嘱。难不成怕我害你?”白蔻边替商阙重新包扎,边开口埋怨起来。
也不是她小气。只是她自小跟白十七学医,后自己坐诊,形形色色的病人见了不少,却仍旧会因为病人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而气恼。
医者仁心,写方抓药,费尽心思救人。但这命始终是自己的,自己不去珍惜,医者说再多,又有何意义?
“好了,近三日不要碰水,记得每日换药。”
商阙看她一眼,算是回答。
他看着那个女子绿衣浅浅,眉目安宁,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昨日为何相救?你知我欲取你性命。”
“我饿了。”
白蔻揉了揉肚子,眸光瞟向架子上的烤鱼。商阙用树叶包了一条,递给她。
这种相敬如宾的氛围让商阙有些不自在,却也弄不清自己为何并不排斥。
白蔻咬着鱼,偷偷瞥了身侧男子一眼。他这个模样,和昨日像渗着寒冰般非要置她于死地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
甚至让她疑心昨晚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心中有个疑问翻腾冲撞,却是不敢问出口,生怕自己一提,那人又要取她性命。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似面前古潭一般波澜不惊。暖日南移,撒下无数的光辉打在两人身上,像是披了金灿灿的外衣。
漫天的金黄笼着青翠的芳草,山风拂过潭面,漾起清波,空气中满是淡淡的草香。
身侧,是咬着烤鱼,吃得不亦乐乎的陌生女子。那女子面无表情,眉目安暖地又好似藏满了笑意。
商阙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只觉得那在内心深处深埋腐烂的某些阴影,似乎也开始被这日光消融了。
“啊嚏。”
白蔻揉了揉鼻子,冲着商阙歉意地笑笑。
男子端看了她一阵,才想起害她着凉的罪魁祸首貌似就是自己,便解了外衣,给白蔻披上。
他从未这么做过,也不知自己为何做出这种举动。
白蔻越发地疑惑了。
这人跟昨晚那人,真的是一个人吗?
“你……昨日为何要杀我?”
果然,此话一出,便见商阙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他直直地望着她,像是要望进她的心里。半晌,才摇了摇头,唇边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或许,我本不该杀你。”
还不待白蔻发问,白衣男子又补了一句,“日后你会明白的。”
也罢。
白蔲本就不是追根究底的人,他既是愿意留她一命,她也不会傻到非要寻死。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道:“家师走之前曾留给我几颗救急用的凝香丸,用千种含香草药融炼而成,有解世间百毒起死回生的功效。这种药丸出自百草堂……”
商阙不明白他突然说起这些是何意,直到听见女子清亮的声音,“凝香丸炼制过程极为复杂,成品极少。便是师父技艺精湛,也不过只成了三颗,一颗在我这,一颗在家师那,另一颗,昨日给你服了。”
他这才猛地侧头看向白蔲,幽深似海的眸子里有了波动,是不解和惊讶。
“为何?”
“药材再珍贵也总要拿来救人,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
“哦?”
商阙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冷笑来,又暗自嘲骂自己想太多。
是了,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他好?
似是猜到商阙心中所想,白蔻轻不可闻地一叹,却也没什么可辩驳的话。
毕竟在他看来,的确是她别有居心了。
“公子若是不愿意,就当白蔻未曾提起。”
商阙冷哼一声,看向她的眸中已封了冰。“既是提了,倒不妨一说。”
“不管公子想杀的是谁,白蔻只求日后若是相见,饶他一命。”
如若她猜的没错,商阙要杀的那个人,该是白十七。毕竟昨晚提起师父时,他语气里压制不住的冷意,着实让她胆寒了一番。
兵行险招,白蔻不能坐视不理。
白衣男子眉头浅蹙,狭长的双眼眯成危险的线,似是在考虑。
前几日得知巫谷那个老女人欲招揽白十七时,他着实烦闷了一阵。一来,他摸不清琴瑟此举何意;二来,自父母双亡后,他便不想再跟巫谷有任何瓜葛。
思来想去,他便去了百草堂。
本想从白蔻那里探听消息,实在不行就以她作饵诱白十七上钩。却听铺里的伙计说她来了静女山,他就一路找了过来。
找来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月华淡淡,她在蹲在水潭边不知要做什么,商阙心下好奇便走了过去,殊不知她一惊之下竟滑向水潭,连带他也坠了下去。
便有了后面这一出。
商阙昨夜要杀她并非做戏,也并未表明任何要杀白十七的意图。
她竟暗暗地,都看得清楚。
对这个女子,果真不能掉以轻心。
“两次,当还你救命之恩,够是不够?”
“白蔻谢过公子。”
说着站起身来,将外衣还给商阙,背了竹篓就打算走,末了,又回头添了一句。
“后会有期。”
商阙看着那道淡绿色的影子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眸中的寒意逐渐敛去,多了些邪佞的玩味。
后会有期?
只怕没那个机会了吧。
本来,她的确是无辜受累,他杀她不过是出于对白十七的恨意。但她心思太过谨慎,未免养虎为患,必须斩草除根。
两次吗?
但愿你躲得过去。
白蔲离开不久,山里倏然闪过了一道黑影。黑影速度很快,所到之处土动尘扬,却只一瞬又即刻恢复了平静。只见黑影在山间不停的穿梭着,顷刻之间便已到达一个白衣男子身边。
“主子。”黑影脸上罩着一个银白色雄鹰面具,只露出凛冽犀利的一双眼,站定后朝着男子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嗯……”商阙声音慵懒,已不似先前和白蔲说话时的语气。“可是找到了?”
黑影有些犹疑的回答。
“回主子……属下已派了十八罗影阵寻找白十七的踪迹,只是目前为止……并未有任何消息。”
“……影奴,看来你的那些暗影们老了啊,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了。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男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是影奴又怎会不知他的愠恼。所以他忽地一挥黑色披风,说话间已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影奴办事不利,愿领主子惩处。”
商阙搭手扶起了影奴。
“我只是说笑罢了,影奴不必当真。”
影奴起了身,目光向白蔻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主子,白蔻……”
“她,”商阙望着湛蓝的天,不自觉眯起眼来。“暂且留着。”
转念一想,复又开口。
“商轲那边如何?”
“日前在滇境的探子回报,二门主暗中在滇藏附近操练兵马,又从巴蜀之地大量采买了许多兵器偷运回滇藏,今日晌午时分已过了楚地。主子,可需属下将那批兵器拦截下来?”
“看来二弟是铁了心要大闹巫谷了,也好,便让我这为兄的助他一把。”
影奴微愣了一下,又恍然道:“主子的意思是……”
“嗯,琴姨这谷主之位坐了太久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可是谷中神语者众多,二门主未必有胜算。”
“所以我才能去帮他啊。”
商阙说着,冷哼一声。
“主子英明。”
“去办吧。”
话音刚落,影奴就不见了踪影,如来时一般迅疾。
巫谷和药楼是江湖对立的两大门派,一精制毒一擅解,自创立起就一直暗中较量。但碍于江湖声誉,并未有过正面冲突。
直到十八年前,巫谷不知何故突然夜袭药楼,两大门派血斗了三日三夜,药楼楼主为了保护楼中众多弟子,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拦下巫谷数百神语者,最终死于万毒之口。
其妻女及楼中众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之后巫谷一王称大,下设乾坤无极四门共同管理,一片和睦。然而近几年,关于巫谷二门主有心夺位的传言甚嚣尘上。
据说这二门主商轲是原谷主的私生子,于两派之战第五年突然出现,接任巫谷坤门门主。
这逆心为何而起,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