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石头城，在穿过红色山谷后陡地闯入视野，一条大河绕城而过，滋润了狭长的河谷，催生出一片绿洲。石头城便建在绿洲之中。
石头城中，一座宫殿般雄伟壮观的城堡如鹤立鸡群，极为显眼。
楼船缓缓飞过静静流淌的大河，骑兵队伍则停在河对岸，不再追随。
河边洗衣浣纱的女子，河中戏耍的少年们，都停下来，静静观望空中的楼船。他们的眼神，有憧憬，有敬畏，也有同情和怜悯。
憧憬和敬畏，是对迎亲队伍，同情和怜悯，则给的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外来者。
这样的眼神，当楼船飞过干净宽阔的街道时，默在街道两旁驻足观望的人、两旁房屋的阳台、屋顶、敞开的门和窗户内的居民脸上再次看到。
这并非夹道欢迎的场景。
楼船上礼炮轰鸣，彩屑沿途洒落，却始终未能勾起旁观者的欢喜气氛。
默从那些眼神之中依稀读到一些令人不快的信息。
这里的统治者似乎做不到与民同庆，或者说不愿。
“这也是梦吗？”默问香绫道。
他们已从石棺盖上下来，来到船沿观望城中景象。
“也许。但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长街的尽头，正是那座辉煌的宫殿。穿过一座巨型拱门之后，街道两旁换成了衣装整齐表情肃穆的军人仪仗队，这才有了夹道欢迎的氛围。
并且，宽袍大袖、冠饰几乎与他们的人一样高的两队人已等在街道中间。两队全为女子，但都带着白色面具。
他们的脚下铺着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宫殿入口。
楼船在此降落，放下舷梯。船上迎亲队伍却一个没动。
“这位新郎官之前已经娶了一百三十六任妻子，而且都死了。”佩拉忽而说道。
“你怎么知道？”默站在她身旁，不禁开口相问。
佩拉指了指妆扮夸张的那两队女子，解释道：“那是他的前任们留下的贴身侍女，按照习俗，帝王家娶妻，若有前任，她的贴身侍女要出来迎接新娘子。那些侍女都戴着白色面具，说明她们的主母已经死了。”
“才一百多个吗？这位土皇帝的後宫也太寒酸了些。”默奚落道。
“这一百多个，说的是正宫，可不包括那些偏房姬妾。”佩拉纠正默的常识错误。
“正宫都一百多个，而且全死了，这位土皇帝到底怎么回事？”这一下，默心中隐隐感到的不快更浓了几分。
“那也没什么稀奇，世间帝王，残暴不仁喜怒无常的十之七八，我们的新娘子嫁过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佩拉随口答道。
她的无心之语，听在默耳中却似闪电雷霆。默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青衣只是宿女，无论怎样的命运降临头上，都是命数使然。
……
轿帘掀开，一身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走下花轿，赤足踏上船甲板，然而落足之处却有一丛青草生出，托住她纤尘不染的脚掌。向默这边看了一眼，她迈开优美步伐，一步步走下舷梯。
她的每一步，都有青草生出。
是这样不惹尘埃的女子，她分明听到了默和佩拉的对话，知晓了自己可能即将面对的悲苦命运，眼神却依旧平静淡漠，步履坚定。
倒显得暗暗为她痛心的默这般小家子气。
“我们怎么办，也要跟上去吗？”默依旧问佩拉道。
这迎亲的人中完全没个主持的出来告诉外来者该怎么做，这很诡异，倘在外面，这绝对是一种怠慢、无礼。
“按照规矩，我们要到婚礼正日才会被邀请去到现场。现在是验货时间，对方要确认新娘没被掉包，我们会被送到宫外等候。可陛下也是他们点名要的人，为何会被无视了？莫非觉得陛下这副穷酸模样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陛下，您就没有其他像样点的衣服？黛玛姐姐给你做的那件呢？”佩拉在默耳边絮叨。
“那个以后再说。”
青衣下船后，舷梯自行升起，三声鼓响，楼船升起空中，向另一个方向飞行，最后停在一栋拥有百亩花园的三层小楼前面广场。
这一次，出来迎接的是男女老少均有的佣人。默下船之前，回头看了看依旧抬着花轿的八个怪物，还有被众人遗忘了很久的石棺。
“大人请在这里歇息，我们还需送少主前往冥河之源，完成最后的使命。大人对苍鹀部落恩重如山，他日若能相聚，再行拜谢。”石棺内苍老的声音以传音秘法对默说道。
他的话，直接在默脑海里回响。
“你们？”默大惑不解，此间苍鹀部落的人，默并未察觉还有别的谁。
“其实，这船上的，还有之前的骑兵队，都是本部人马。”那声音这才替默解惑。
好嘛，这些人连冥土之中的习俗都学了去，把佩拉都给骗了，还真是用心良苦。
“那么，保重。”既如此，默就当自己接受的委托已经完成，是到了道别的时候。
当先走下舷梯，默一手锈铁棍、一手酒葫芦，穿着破旧藤甲，就以这副寒酸模样踏上这块冥界碎片的土地。佩拉和香绫像保镖一样一左一右追随，倒给默提升了几分气势。
然而佣人们对此视而不见，脸上挂着麻木僵硬的表情，连话也不肯说，以简单易懂的手势将默引进屋，送到安排好的房间，便自行离去。
“没给你安排房间？”默问香绫。
两个丫头依旧跟着默，佩拉本是宝葫芦里的居民，跟着默不奇怪，香绫也如影随形就让默很不满。这处房产的主人当真失礼，完全不懂起码的待客之道。
“我睡觉不占地方。”香绫眼角完成好看的俏皮的弧度，说了句冷笑话。
“我先去洗个澡。”默无奈，只好转移话题。
“陛下，要帮忙吗？”佩拉已从客厅果盘中捞了个默没见过的水果在啃，随口问默道。
“帮我守门就好。”
“大人全身上下我都看过了，倒也没什么稀奇，所以不用防着我。”香绫用默揶揄佩拉的话调戏默道。
……
“是梦吗？”将整个自己埋入浴缸，默闭上双眼，默念起一字字一句句都铭刻记忆深处的咒语，试图向黑暗寻求帮助。
如果可以，默愿意将登上驶往墨脱的客船之后的所有一切都当成梦，在那之前，默觉得至少还可以做自己，现在，连自己是怎样的存在都已弄不清楚了。
就算下一个跳出来跟默讲世界的秘密的人告诉默“其实你的存在只是一个梦”，默也无力去反驳。
“眼睛会欺骗你。”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阿离说过这样一句话了，所以她教给默另一种探索真相的方式，《神隐天行咒》。
可是《神隐天行咒》能辨别梦境吗？
默不知道。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会欺骗你的时候，能让你相信的东西会越来越少。
事实是，即便借助《神隐天行咒》，默看到的依然是浴缸中的自己，以及外面视对方为假想敌，谁也不愿先开口打招呼的佩拉和香绫。
假如这一切都是梦……
假如这一切都是梦……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使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诱引着他，去触碰令他脊背发凉的可能。
假如这一切都是梦，苍鹀部落的所有行动是否都是被一个梦所欺骗，他们依然身在梦中，做着注定会在梦醒之时一无所获的努力？
“佩拉，假如这一切都是梦，怎么做才能唤醒梦中人？”
默从未有过如此急切的时候，当他打开浴室的门，冲到佩拉面前追索答案，姑娘们都惊呆了，一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浑身湿漉漉一丝不挂的他，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