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赵子迈声音一颤,脸因为惊惶变得煞白,可是尚未来得及做下一步反应,便看到地上那具本来已经摊平了的身体微微一动,似乎被什么东西摇了一下。
身体和地面之间先是泛起了一层灰,灰色多了,变得浓了,就化成了黑,绒绒的一大团,急不可耐地从那具已经被吸干抹净的身体里撤了出来,去寻找下一片沃土。
“小心。”
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下一刻,他的肩膀被一股强大的力扯了一把,整个人都被带得飞了起来,摔落在窗台下面。
眼前闪过一团红光,赵子迈勉强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眼前那怪异的一幕:一个火圈在地面上飞快地旋转着,火光四射。他在欧罗巴时看马戏时,经常见到这样的火圈,那些被打得服服帖帖的老虎狮子从这些火圈里跳出跳进,乖巧得就像一只大猫。
可是现在火圈里圈禁着的却是一堆蛊虫,它们都怕被火焰烧到,所以竟聚成一个黑色的圆球,蹴鞠般大小,头朝外身子朝里,所以“球”的外层是蛊虫密密麻麻的尖钩。火圈越缩越小,蛊虫堆也越收越紧,尖脑袋的怪物彼此推挤着,被火燎到,便“吱”的一声,先是蜷曲起来,很快就化成了一堆堆指甲盖大小的黑灰。到了最后,虫堆竟然缩到还没有一个拳头大,火圈却不再朝里缩进。
桑用火将蛊虫控制了起来,那些没有来得及“抱团”的蛊虫全部被三昧真火烧化了,赵子迈不知道它为何不干脆将这些虫子全部烧死,但是现在,还不是他提出疑问的时候,因为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爬了起来,朝地上那具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尸体走去,走近了之后,膝盖一屈,身子沉沉朝下一坠。就在桑以为他要朝那位枉死的皇帝跪下的时候,他却不顾恶臭,缓缓伸出双臂,将那具几乎没有一点重量的身体抱在怀里,又重新站直了身子,朝前面那张黑中泛紫的三面屏床榻走去,俯身将怀里的尸体平放在床榻上。
沾满了脓血的中衣皱皱巴巴,血渍像铜钱,一片片铺陈来开,红与明黄交杂,耀得人眼花。
赵子迈将中衣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这才站起了身,目光却落在那具干枯的躯壳上,久久都没有挪开。
桑看着他的背影,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是可怜他,那就帮他抓到真凶吧。”
赵子迈猛然回头,眼眶中的湿意还未来得及抹去,“你知道真凶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是,”它将手掌朝上一抬,那火圈便卷着虫团升到半空,缓缓落在它的手掌上,和它的掌心隔着半寸的距离,“跟着这些虫子走,就能找到那个人的老巢。
***
火圈在几尺外的天上飘着,忽远忽近,却始终没有离开两人的视线,远看去,就像一团飘飘晃晃的磷火。桑操控着这些蛊虫,所以哪怕它们急不可耐地想逃回那片滋生了自己的土地,却仍要在它的驱使下顺从前行。
“云初是谁?”
从出了紫禁城,它就一直沉默着,现在两人驾马出了外城,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时,它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子迈一愣,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紧握缰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有的人,即便是血缘至亲,也如这手心和手背一样,终日在一处,却仍是不能触碰到对方。而有的人,纵使被高墙阻隔,却仍能彼此感受,彼此亲近。云初就是皇上最亲近的那个人,所以他临死前还惦着她,怕她也如自己一样,不能善终。”
“是皇后?”
“嗯,太后对皇后不满了许多年,现在那个唯一能护着她的人去了,皇后娘娘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桑的眼睛一亮,“他叫出她的名字,就是想让你救她出去,离开那个禁锢了他一辈子的地方。”
“若是父亲,姑且还可以试一试,可是我,怎可能将皇后娘娘救出去呢?”赵子迈眉头紧了一紧,“皇上大丧期间,太后还不会拿皇后娘娘怎样,要不这样,咱们等此事一了,再偷偷潜进宫内,将皇后娘娘救出那个活人坟墓,在偏远乡下找出地方安置她,也算是我为皇上尽了为人臣子的最后一点心了。”
“救她出来容易,可是人的心若是死了,就算前面天高海阔,却依然像身处牢笼。”桑不动声色道出一句,然后,目光落在远处那团悠悠飘动的火圈上,久久未动。沧桑凝固在它的眼底,赵子迈看着那双眼睛,第一次觉得,它和自己离得很远很远,他握不住他们之间这份不堪一击的缘分,就像那曾在紫禁之巅的一对璧人一样。
正在恍神之际,桑却忽然朝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快步朝前跑去,不多时便将赵子迈甩在在后面。
“快点,”它回头看着他,“蛊虫躁动起来了,看来它们的老巢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说完,它又一次挥动马鞭,马蹄声于是更紧更密了,敲击着暗夜的包围,似是想将死寂的夜戳出一个口子来。赵子迈本还在伤感,现在却浑身一凛,后背的汗毛便一根根直立而起。他找了这么久的人,那个藏在暗处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人,就要现身了吗?
想到这里,他也如法炮制,也用力向着马屁股抽了一鞭,朝桑的方向追了过去。
如桑所言,蛊虫现在躁动起来了,火圈在半空中飘得快且急,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白亮的影子,像是月亮拖长的倒影。赵子迈策马追随着那道影,他眼中现在只有它,所以不知疲惫,亦不知自己被它带到了何处,直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来,他才猛地拉住了缰绳。
稻草的清甜......
一大片稻田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说它像一片海,那么中间的那座小屋子就是海中间的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