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迈的目光紧随着他,可就在这时,那随从忽然停下步子,朝赵子迈的方向转过头来。他冲他一笑,那笑容,竟和年画上那位老妇一模一样。
这样和气的笑,却让赵子迈背后陡然冒出了一股凉意。
“你......”
他冲那人抬起手,方想开口说些什么,肩膀上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的那一刻,一股咸腥的海水扑来,把他的头发衣服全部打湿了。
身后没有人,却是一片苍茫的灰色的大海,海面上方飞着几只海鸟,偶尔嘶着嗓子叫上一声,便似又增添了几分寂寥。
正茫然不知所以,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于是,他不得不又一次转头回去:他看到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拿着火把和锣鼓,在不远处的砂石地上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一个个不敢靠近中心,却又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愿离去。
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声音被海风吹散了,他听不真切。
赵子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前去看个究竟。他朝人群走了过去,刚迈出一步,天空便开始飘起雪花,从星星点点到漫天飞扬仿佛只在一个刹那间。他于是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到自己的迷梦中,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梦是属于谁人的一段记忆。
“烧了吧,烧了化灰就都干净了。”
“要是没有她......那东西还不知要折磨我们到几时......不然,还是厚葬吧,好歹给埋了,立个碑,良心上也能过得去。”
“埋什么埋,你方才没看到她的模样吗?她在咒我们,咒我们祖祖辈辈不得安宁,这样的人,留不得的。”
“我倒有个主意......”
赵子迈走到了人群边上,但他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可是即便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在看到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吓得心“咚”地一跳,可偏此时,脚下又不小心绊到了一支已经灭掉的火把上,他于是朝前快走出几步,整个人扑倒在潮湿的砂石地上。
赵子迈正正趴在人群中检,虽然他迅速地掩住了鼻子,但是恶臭还是阵阵飘来,顺着缝隙钻进他的鼻腔。那是腐烂的尸骨的味道,他以前不是没有闻过,可这一次的味道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熏得他两个眼睛泪汪汪的,嘴里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不想再看身旁那幕惨烈的场景,因为他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快要裂开了,于是爬起来就要走,可是这时,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年纪最长的忽然发话了。
“我年轻的时候曾听人讲,这人啊,要是死得太惨,那是不会心甘情愿地离开的,非得将那害他之人祸害个遍才好。”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克制?”
“是有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过于残忍,所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就有话直说吧,她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残不残忍的,再说了,总不能因她一人,置全村老小的性命于不顾吧。”
“那......我就说了......这法子需打造一口棺材,一口能装两个人的棺材。”
“两个人?”
“对,两个。一个自然是含冤屈死之人,另一个,则是杀她的凶手。”
“将凶手与苦主的放在同一口棺材中,这是什么道理?”
“一物降一物,更何况他们两个......是互相妨克,放在一处,正好可以彼此制约。”
“如此这般,甚好。”
赵子迈忽然浑身发冷,他抑制不住地打了个抖,又一次看向身旁那惨烈的一幕景象:那是一条大蛇,一条浑身焦黑被剖开了肚子的大蛇,就和他那晚与桑在后巷见到的蛇怪一模一样。
蛇皮开肉绽的肚腹中,是一堆堆或腐败或新鲜的人骨,白的黄的,破碎的完好的,正散发着阵阵恶臭。在这一堆堆碎骨中间,仰面躺着一位老妇人,脸色虽然白中透青,但尸身却是完好的。
赵子迈常听人讲,蛇进食是将猎物一口吞下,再于腹中慢慢消化,所以便知道,那名老妇是被这条蛇怪刚刚吞食的。她的眼睛甚至还半张着,眼珠子虽然没有的生前的神采,但里面的慌乱和绝望他却能感受得到。
只是......这些人却为何这么怕她,更甚于这条形貌丑陋食人无数的蛇怪呢?而且,听他们的语气,她似乎是冤死的,死因还与他们有关。
赵子迈的胸口重重一震:他忽然认出这妇人是谁了,虽然,她现在身着一件素色土布衣裳,虽然她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上面还沾满了蛇怪肚子里的黏液,虽然,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是,他还是认出了她。
她就是年画上的那位老妇人,嘴角带着永不磨灭的笑容的年画婆婆。
原来,这是你的记忆啊......
赵子迈朝后退了一步,差点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因为蛇腹中的老妇忽然笑了,他看到她的脸因为笑容皱了起来,纹路纠结缠绕在一起,就像弯弯的河道。
这个笑容一点也不生动,毕竟,它是来自死人脸上的一个笑,可是赵子迈觉得,它更像是一幅画,那副出自江滨之手的年画。
这么想着,身后忽然卷过一阵呼啸的海风,他的衣摆被吹得朝前飘起,连带着身体似乎都在飞快地朝前移动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不是他在前进,而是周边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死去的老妇、被剖开了肚子的蛇怪、低声密语的人群还有身后那片沧桑得让人倍感寂寥的大海。
他离开了他们,回到了现实。
脑袋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边的东西,没想触碰到的却是一个单薄却不失结实的肩膀。
是桑,它不知何时丢下了穆瘸子,一个人骑着马走到赵子迈身旁,一边的胡太医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它却恍然不知,只蹙眉看向前面城墙根下,那个完全转过身子,如今正面对着他们的小随从。
小随从的身子就像一张纸,被风一吹,便微微颤动几下,仿佛随时能飘起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