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眼看着小妹手中那奇形怪状的……呃,不能叫饺子了,钱渊双手微微用力,一翻一捏,一个饺子就成型了。
江浙一带用的饺子皮都是正方形的,也就是钱渊前世吃的大馄饨。
看下人都出去了,钱渊往后院最里面去,果然看见了父亲,以及衣衫下摆都湿漉漉,手被冻的通红的大哥。
“世人都说小弟眼光毒辣,所挑尽皆俊杰,驱使如臂所指。”钱鸿冷笑着说:“好啊,这手都用到自家人身上了!”
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钱渊有些懵逼,眨眨眼看看面无表情的父亲,忍笑的大嫂,还是母亲谭氏咳嗽两声解释,“荠菜是鸿儿去采摘洗净的。”
“不是让毛海峰那厮……”
“但那厮扯着我不让走!”钱鸿抖着手瞪着弟弟,“还没到二月,知道甬江水多冷?!”
钱渊干笑几声,“大哥,第一碗你的,你的!”
“前两碗那是父亲母亲的!”
“那第三碗……”
“为兄为长,第三碗本来就该是我的!”
钱渊两眼一翻,“大哥,何必呢?”
没等一脸茫然的钱鸿问话,钱渊就叹道:“不就那两个倭国女子嘛,小弟送你也不是不行,但大嫂……”
钱鸿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见父亲扫了眼过来,登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转头看向妻子黄氏,“没有的事……小弟你你……”
钱渊都去煮饺子了,钱鸿还在那笨嘴笨舌的解释……这个时代的男人大都不会这样,但钱家都是这样。
不同的是,钱渊有着前世现代社会维持到如今的三观,而钱锐钱鸿父子在海上亡命多年,对守节的妻子有着浓重的歉意。
几碗饺子端上来,和北方饺子不同,南方的饺子是要做汤的,碧绿的葱花,雪白的葱白,一点点红色的辣椒油,加上金黄色的油渣,就是一碗好汤。
大嫂、大哥和小妹在外间,钱渊陪着父母在里间,都已经习惯了,内外两室以防万一。
钱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细细打量大半个月没见的儿子,神色平静,但看得出浓浓倦意,眉宇间颇有风霜之色,这段日子看来辛苦的很。
谭氏还在一旁牢骚,“黑了不少,还瘦了,得补补……正月里县衙、府衙都不开印,你还出去作甚?”
“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去年末就有意调孩儿回京。”钱渊吞下一个饺子,嗅嗅鼻子苦笑道:“东南各地不走一遍,各军不露一面,如何放得下心?”
“应该的。”钱锐阻止了妻子的继续牢骚,“一旦回京,朝中政争惨烈,东南又是你的命门,日后……”
钱渊喝了两口汤,慢吞吞的说:“只要宁绍台三地不乱,孩子在京中就有足够的底气。”
钱锐闭口不言,慢慢吃着饺子,在心里一一盘算,仅仅宁绍台三地,短期内的确无虞。
“荆川公任宁波知府算算也有两年了,如若因政绩升任?”
“那就要看京中局势了。”钱渊平静的说:“小舅升任浙江巡抚,吏部天官投帖随园,宋仪望方得起复为台州知府,严党不败,华亭难以上位,东南难乱。”
钱锐轻轻叹息,自己这个幼子真能折腾啊,吏部选派知府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与同乡徐阶是姻亲却撕破脸,与公认的严党却牵扯不清。
钱锐又想到自己,幼子入京,汪直将凭借实力成为东南水面下的一大巨头,如何让汪直安安分分去走幼子安排好的路,这实在是个难题。
钱渊不想再提这些,换了个话题笑道:“母亲,听闻闽地望族会来登门贺母亲寿诞?”
谭氏一听就来了精神,“看来那林家子真的没婚约在身!”
顿了顿,谭氏看看丈夫,“你父亲也挺满意的,知书达理,年未过二十就是举人,年龄合适,也门当户对。”
“贞耀饱读诗书,书香门第,少年才子。”钱锐捋须笑道:“只是不知其父……听闻今年运河冻结,算算时日,贞耀应该刚刚入京,只怕其父还不知情。”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此人为见过面,少有耳闻,官声还算不错,曾经与严嵩为邻,却不与为交,向他人言,人各有能,有不能,趋时干进非吾所能也。”
倒是挺合叔父的脾气,自己和严嵩严世蕃来往颇密,只怕林庭机还真未必会点头这门婚事呢。
钱锐也想到了此处,训斥道:“与奸臣往来过密,钱氏名声,可不要毁在你手!”
钱渊吞下最后个饺子,大笑道:“严分宜之奸,却使胡绩溪平东南倭乱,徐华亭之正,却要乱浙江一省!”
“当年在陛下面前,孩儿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孩儿不顾讥讽,甘冒奇险南下,得分宜之助多,遭华亭之毁亦多。”
“钱展才此生,不求位极人臣,不求富甲天下,但求俯仰无愧。”
钱渊平静的看向眼中颇有疑惑的父亲,“父亲,你会看到的。”
钱锐正要追问,突然外间钱鸿拿着汤碗疾步进来,“有人来了,好像是梁生,二弟……”
钱渊蹙眉大步出门,正撞见丫鬟引路过来的梁生。
“少爷,京中急信。”
接过信封,查看火漆,钱渊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指着梁生道:“去告诉汪直,少爷我看毛海峰不顺眼,让他去南洋再运一船洋芋过来!”
等钱渊回去,已经得妹妹通报的钱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毛海峰那厮……活该!
钱锐曲起手指敲了敲,谭氏、黄氏和小妹都退到外间,屋内只留下三个。
拆开信,扫了眼,钱渊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将信纸递给了父亲。
钱锐还是第一次见京中密信,第一反应是……真是一手好字,那当然,徐渭的书法就算在翰林院里也是出挑的。
片刻后,钱锐脱口而出,“严世蕃拒离京……不孝至此,科道言官难道不上书弹劾?”
钱渊讥笑道:“无陛下许可,严世蕃何敢拒离京,得陛下许可,科道言官何敢上书弹劾?”
顿了顿,他补充道:“就算有这胆量,但徐华亭不会不智如此。”
钱鸿坐在一旁抓耳挠腮,他对这些不懂,也不感兴趣。
钱锐疑惑的看向幼子,“严世蕃离京与否,与你入京有关?”
犹豫片刻后,钱渊摇摇头,“严世蕃离京,严嵩必速败,与孩儿无关……但与徐华亭有关。”
无论是前世对史书的记忆,还是这一世亲眼所见,钱渊都知道,在严嵩事败之后,徐阶的操作从容不迫,清洗严党,召回赵贞吉等一干徐党,引高拱、袁炜、李春芳入阁,逼杀严世蕃,流放其子……一步一步,以奇胜以正合。
而钱渊计划的重点就在乎,在如此混乱朝局中,突然出手,打乱徐阶的计划。
但如今,严世蕃拒离京,徐阶的计划要修改,钱渊的计划也要修改。
他的视线落在信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妨蛰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