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虽然在士林中名声极差,但他在江西分宜老家名声是相当好的,修桥铺路、赈灾减租都是常事,而且严嵩管束族人,不得侵占乡土。
在这方面,徐阶就差劲多了,也不过最近十来年才冒出头的徐家在松江已经吞下了十余万亩良田。
说徐阶无法约束家人?
这个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钱渊跟着徐璠走到后院门口,又在仆妇的指引下走了好一会儿还没到地方,忍不住侧头四处探看,比严府要大得多。
钱渊不免在心里有阴暗的揣测,据说徐阶的祖父本是自耕农,遇到天灾无奈入赘黄氏,所以后人对土地都有着强烈的渴望。
侧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半开的窗户似乎有人影闪动,钱渊不禁脚步一顿,眼神闪烁不定。
明代这种后院小楼一般来说只有一种人居住,尚未出阁的女眷。
察觉到那人看过来,徐四小姐匆忙避开,忍不住拍了拍胸,稍微等了等这才又悄悄将窗户推开,小心的探头看去。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一身青衫的背影显得极为挺拔,步伐间有着普通士子没有的沉稳。
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徐四小姐才怔怔的收回视线,犹豫了会儿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在铺开的纸上写下两字。
“随园?”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禁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在纸上。
“小七!”徐四小姐恼火的回头瞪了眼,随手扯起纸张揉成一团,“你知道随园?”
“知道啊。”小七嬉笑着找了个圆凳坐下,这是她独有的权力,虽然才十四岁,却是徐家上上下下长得最高的。
“如今随园在京中名气不小呢,除了咱们松江的士子,杭州、绍兴、苏州士子纷纷拜访。”
“他们是要写诗吗?”小七翘起腿一抖一抖,“嗯,《随园诗集》?《随园诗话》?”
“才不是呢。”徐四小姐哼了声,“写些酸臭诗文有什么意思?”
“姑姑,你平常还常常写酸臭诗文呢。”
“脚放下来!”徐四小姐训斥了句,这才解释道:“咱们闺阁女子,打发时间也只能写诗作画,但他不同,少有才名,略大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气节无双力守嘉定,几度大胜倭寇,这才不负来世间走一回!”
小七不抖腿了,却盘腿坐在圆凳上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安分,随口问:“那是《随园兵法》?”
徐四小姐突然展颜一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为博寡母开颜,亲身下厨,孝名遍传大江南北,却不料练出一手好厨艺。”徐四小姐脸有点红,“听闻同乡士子还有浙江士子,都是去品尝美食的。”
“啊,姑姑好福气啊。”小七这下子是真羡慕了,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说:“难怪前些日子姑姑专门找了刘婆子学制糕点。”
“别乱说。”徐四小姐红着脸一跺脚。
“嘿嘿,北宋易安居士和其夫赏金石,罚清茶……哈哈,以后姑姑姑父……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徐四小姐实在脸皮没那么厚,扑上去一把捂住小七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腋下抓了两把,小七登时笑不可支的软成一滩泥。
两人闹腾好一会儿,徐四小姐才整理衣衫笑着说:“易安居士助其夫修成《金石录》名传后世,日后《随园食谱》说不定也能流传下去呢。”
“《随园食谱》?”
“是啊,昨日吴家婶婶来访,说起他声称要修《随园食谱》呢。”
“砰!”
盘腿坐在圆凳上的小七突然一个不稳摔了下去,但立即一跃而起,目光惊疑不定,随园倒是的确出了个名传后世的食谱,不会那么巧吧?
“怎么了?”
“呃……”小七哑巴了半响,猛地一跺脚,一把抓住徐四小姐的胳膊,“姑姑,我们去看看……就在屏风后面看看。”
“不行,如果让我们看,母亲会提前说的。”
“姑姑不去,那我一个人去。”
徐四小姐犹豫半响,想着刚才的偷看实在看不清楚,半推半就的被侄女一路拉下了楼。
轻手轻脚的从侧门进去绕到屏风后,徐四小姐察觉到仆妇、丫鬟的诧异,忍不住微垂眼帘加快脚步,却没发现身边的侄女脚步更快。
“嘘……”
两女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有男声在笑谈起年节被人占便宜的趣事。
“别提了,叔母将晚辈狠狠训斥了好几顿,那随园如今一半是饭馆,一半是赌场。”
钱渊苦着脸说:“昨日夜间,潘充庵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到现在还没走呢,那园子是实在修不下去了,家里现在是真没银子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氏笑吟吟道:“潘家有银子嘛。”
“嗨,真让他交银子,回头这厮肯定要到处宣扬败坏晚辈名声……”钱渊笑容苦涩,“充庵兄在乡试还抢了我好些吃的呢,老夫人应该知道,回头倒打一把他是做得出来的。”
钱渊进了正堂东扯一句,西拉一句,他是真心不想让这位张氏开口说起正事,还特地将潘允端给拉出来。
潘允端勉强算是钱渊友人,毕竟两人相交投契,年岁相近,又是同一科中举,但潘允端的父亲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潘恩和徐阶关系一直不佳,因为他是聂豹的门生。
在王江泾大战后,聂豹被逼辞官归乡,留下的门生弟子遭到徐阶的清洗,潘恩是第一个投向徐阶的。
所以钱渊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指向,但实际上有点皮里阳秋,张氏虽然还是笑吟吟,但笑容明显僵硬了很多。
见到这位张氏后,钱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对一个穿越者而言,联姻是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是没有必要的,他拥有太多的底牌了,只要不直面那些大佬,他有的是机会做手脚。
呃,主要是张氏的长相……非常符合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正妻的标准。
什么标准?
说得好听点是面若中秋之月,实际上就是大圆脸!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屏风后的徐四小姐和小七都有点莫名其妙,前者焦急担忧,后者暗暗窃喜。
但接下来,两女的心情来了个乾坤大挪移。
在张氏将话题扯开后,钱渊放松了心情,说起华亭如今的变化,毕竟张氏也将近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听得津津有味,还让两个儿子出来见面。
徐阶的次子十一岁的徐琨捧着誊写的字帖奔来,这是个贾宝玉似的家伙,围绕在张氏身边声声讨要夸赞。
“写的不错。”张氏偏头看了眼钱渊,“鹤滩公当年诗字皆冠于松江一府,展才来看看,此字可堪入目?”
一旁的徐璠忍不住冷笑两声,他是钱渊的同学,自然知道这厮是个专门学八股的,诗才也就勉强够格写写试帖诗,那笔字……用当年老师的话说就是,太过工整,毫无灵气。
钱渊也挺无语的,都是老乡,张氏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家是被强行分家扫地出门的,曾祖钱福的诗字怎么可能流传到自己手里。
“写的不错,写的不错。”钱渊敷衍几句后突然眼神呆滞的看着纸张的最下面,“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咳咳咳咳咳……”钱渊猛地大力咳嗽,好一阵儿后才用诡异的目光看向仰着头等待夸赞的徐琨。
“这是你写的诗?”
徐琨茫然摇摇头,又回头看向母亲张氏。
张氏笑着说:“这是璠儿妹子随手写就的,见笑见笑。”
钱渊是失魂落魄的走出后院的,心乱如麻是他心情最真实的写照,他不敢贸贸然做任何决定,他需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屏风后,徐四小姐又脸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钱渊,而是因为羞耻,不过她内心深处有着窃喜。
而她身边的侄女小七面无表情,只能心里m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