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巡抚一职是嘉靖二十六年初设,第一任巡抚是朱纨,其于嘉靖二十八年因为闽人弹劾愤而自杀,这个职位也就此罢设,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复设。
算算期间有三年多时间巡抚衙门是空荡荡的,甚至在嘉靖三十一年末差点被当时的都指挥衙门抢走。
王忬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到任之后一度为人手发愁,虽然手下有诸多幕僚,但还是不得不从地方上抽调了一批人数不少的小吏、文员,这也直接导致巡抚衙门内的人员来源非常复杂。
要不是在明军在宁波动手之后,王忬果断让不懂汉话的广西狼土兵把守辕门,只怕各种小道消息要漫天飞舞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各种流言蜚语在巡抚衙门内流传,什么狼土兵因为这一战没什么太大收获所以在绍兴城外狠狠抢了一把,什么一位致仕的前吏部员外郎被烧死在了沥港,什么历行海禁后宁波城内大乱……
作为幕僚头领,幸时对其保持一定的关注但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听说负责钱粮的梁师爷有意一个扬州瘦马为止。
扬州瘦马的名气是不需要过多词汇描绘的,但不管是擅长诗文,兼以琴棋书画的第一品,还是打双陆、抹骨牌兼能算账管事的第二品,又或者专以烹饪、女红逢迎的第三品,价格之高昂绝不是一个师爷能承受得起的。
更别说幸时非常清楚,这位出身徽州的梁师爷吝啬到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几位同僚相处这位是从来不肯掏钱的。
莫不是这厮在钱粮上做了什么手脚……幸时心里有点揣揣不安,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
没想到这位长随双目圆瞪,“幸先生,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关在后院的那个把总啊!”长随手舞足蹈的说:“据说他家里有聚宝盆呢!”
“把总……”幸时一个激灵,“张四维?!”
“对对对,就是他,乖乖,都说当年沈万三的聚宝盆落到他手上了!”长随做神秘状低声道:“据说这厮手上有好几百万两银子呢!”
幸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倒是没被这虚张声势的几百万两银子吓到,而是被钱渊吓着了……这厮果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真够毒的啊!
也真够肆无忌惮的啊!
“那聚宝盆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听说用起来还挺繁琐……”
“张四维命真好啊,难怪一直做把总不肯升迁呢,这是怕招祸啊!”
“不过……嘿嘿,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幸先生您看……上头吃肉,梁师爷喝汤,小的也能捡两块骨头吧?”
幸时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从哪儿听说的?”
长随一愣,“好几天了……前院的张管事,管马的刘三,梁师爷都隐隐提到过……”
幸时一直没落下的毛趣÷阁砰一声落在趣÷阁架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吓得长随闭上嘴巴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老人中谁不知道这位幸先生最得巡抚信任,又在山东辣手处置过几个吃相难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幸时的脸庞有些扭曲,内心深处迸发出对钱渊的怒气,难道你就想用这种流言蜚语的小手段让巡抚处置张四维?
你钱家人死了,我也暗示许诺金家由你处置,难道非要闹这么一出?
如果不能如你的愿,是不是要扰的巡抚衙门人心不宁?
幸时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发现是冷茶,一旁的长随赶紧要去换茶,却听见幸时吩咐,“备轿,出去一趟。”
但巡抚衙门口的幸时还没来得及上轿,对面一个面色有些稚嫩的少年疾步走来,“辛先生,我家公子在前面的茶楼。”
正掀轿帘的幸时浑身一僵,他认得出这是钱渊身边的书童李四,难道钱渊算到自己会去找他?
但随即幸时又松了口气,至少那个松江秀才没打算直接捅到王忬面前去,还打算和自己商量商量。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幸时面色复杂的站在茶楼口看着对自己长揖行礼的青年,半响后才低声问:“等了很久了吧?”
“幸先生说的是。”钱渊脸上挂着幸时熟悉的腼腆笑容,“至少三个时辰了,为此都误了午饭,这茶楼只有点心……不过味道也不错,幸先生请。”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钱渊挥手将仆役赶出去,亲自斟茶,“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明天一早,张四维等人就会被释放。”幸时冷然道:“你觉得你玩的那点把戏有什么意义?”
刚刚坐下来幸时就单刀直入,别跟我说不是你捣的鬼,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找张四维的麻烦?
“明天一早……”钱渊撇撇嘴压根就没否认,“至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
“我不会去劝说中丞大人的,巡抚衙门内的确人心思动,但无碍大局。”幸时哼了声,“还聚宝盆!”
幸时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指向了钱渊散播流言蜚语用心最险恶的那个点,不仅仅是巡抚衙门上下人心思动。
最关键的地方是,张四维这个据说身家不菲的把总被软禁在巡抚衙门大半个月,一旦轻松脱身……在流言蜚语的影响下,别人自然是认为张四维花了钱打通了王忬甚至幸时。
你浙江巡抚大,我们认了,你幸时是最得重用的幕僚,我们也认了。
但不能你们将锅都端走,一点汤都不给我们留吧!
到那时候,别说那些被征兆来的小吏、杂役,就是王忬手下的幕僚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现在正是剿倭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张四维于军心不利……”幸时叹了口气,“中丞大人的性子你不太了解……”
幸时这番话隐隐在指责钱渊布局强行迫使王忬对张四维下手。
“哈哈哈……”钱渊用一阵长笑打断了对方的套话,“先生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幸时眉头一挑,“别说那些流言不是你指使的……钱公子别让我小看了。”
“不不不,这点我认了,我说的误会是……聚宝盆!”
“世上真的有聚宝盆?”幸时冷笑两声,“就算有也埋在聚宝门下了。”
民间传说中,明处朱元璋修建南京城墙多次地陷,后来征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地下才得以成功,那城门就被命名为“聚宝门”。
钱渊连连摇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聚宝盆,幸先生知道沈万三凭什么富甲天下吗?”
没等幸时回答,钱渊直接说出了答案,“海贸。”
幸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的眼睛都直了,不大的雅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紧接着的是隐不可闻的吞咽声。
沈万三凭着海贸富甲天下,而张四维被公认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难道……
幸时激动起来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要知道现在东翁正是缺钱的时候!
对面的钱渊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就算王忬要打通关节逃离火山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他是不知道人家严世蕃胃口有多大!
“钱公子!”幸时兴奋的一把抓住钱渊的手,“确定吗?有多少?要不直接去找张四维……”
“不用那么麻烦。”钱渊用力挣脱,右手隐蔽的在袍子上擦了擦,才从内袋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幸时眼尖的看见了钱渊的小动作,虽然现在各种事充斥心头,也忍不住心里酸的很。
人家是松江案首,考个进士真心不算难,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秀才。
人家青春年少,自己脸上都沟壑纵横了。
人家还英俊潇洒,自己尖嘴猴腮……
但等幸时打开那封信,这些念头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木木的看完纸上的清单,再木木的看向钱渊,张口欲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钱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明军把总居然能积累如此财富,恐怕顶的上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也就被抄家的严嵩、致仕的徐阶可堪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