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钱渊第六次来杭州。
第一次的小心翼翼,第二次的得报大仇,第三次的挥洒自如……上一次是狂风暴雨的辱骂差点骂死了徐渭。
从默默无闻到名扬天下,从刚开始传闻的自幼出家拜师高僧,到现在的扫帚星,钱渊在这座城市的名声在去年臻至极点,到现在还有人记得临平山一战后,多有百姓在食园门口叩头致谢的场景。
钱渊离族另创分枝的消息传开后,让华亭钱氏族人难以理解的是,几乎没有人将矛头对准钱渊……至少在杭州城内没有。
胡宗宪做事倒是不会做绝,给了这帮人三天的时间搬家,钱渊懒得理会,只将食园的牌匾收了起来,那座园子他嫌有点小,回头再寻摸一个。
现在一行人住在杭州富商周家的别院,周家次子周诗是随园士子,三甲进士,人如其名,精通诗文,点为江西临川知县。
周家虽然豪富,也涉及海贸,但很聪明的没有成为海商的一员,主要是种植桑树购买蚕丝制作丝绸,也制作棉布各类布匹,成为海商的上游,赚了不少钱却不显山露水。
钱渊在杭州不会停留几日,所以从第二日起就递出帖子,多有官员士绅上门拜会,毕竟如今的钱渊不像以前藏在水下,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
“挺漂亮的。”小七兴致勃勃的拿起几片桑叶,“以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呢。”
“哎呦,两世都是大户人家小姐啊。”钱渊嘲讽道:“连蚕都没见过。”
“就你知道的多,听说结的茧子是红色的。”小七哼了声,“带到台州去,多搜集点,以后给小姑子做喜服。”
“别闹了,你收集一辈子都收集不齐。”钱渊哭笑不得,这种变色的茧子很少见,一般都是白色或淡黄色的。
“那我不管,你……”
这时候,袭人进门来,“少爷,外间通报,有客人拜会,姓吴。”
“终于来了。”钱渊笑笑,想了下道:“一起去吧。”
小七有点诧异,这几天上门拜会的人不少,但让她出面的只有寥寥几人。
皮肤黝黑的吴百朋扶住钱渊,“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客气吗?”
“此礼不为久别重逢,而为惟锡兄顾全大局之义。”钱渊坚持行礼,“京中政争复杂,朝中诸公皆不足道……”
“展才慎言。”吴百朋喝了声。
“浙江全省,能让我吐露真言的唯有两人,一是荆川公,二是惟锡兄。”
吴百朋怔怔的看着钱渊,两人伸手紧紧互握,百般无奈千般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消逝。
在胡宗宪卸任浙江巡抚后,最应该接任的应该是同为浙江抗倭巨头的浙江巡按吴百朋,他战功勋著,又不限于一府一地,对浙江全省战局均有很深的了解。
但李默推荐阮鹗接任,这位在历史上也留下名号的新任浙江巡抚在两个月前倭寇侵袭嘉兴府一战中龟缩不出,以至于参将宗礼无援力战而亡。
当时胡宗宪在绍兴府巡视,倭寇全歼宗礼卷土重来,嘉兴、杭州均告急,是吴百朋挺身而出,率兵出城迎敌,虽有胜有败,但稳住大局等到狼土兵来援。
这不是吴百朋第一次这么做了,三年多前,扬州大捷就是他的杰作,但从江北巡按到浙江巡按,他只是平调。
换成胡宗宪也会出城迎敌,但肯定会再等等,不然怎么将阮鹗赶走呢,但吴百朋即刻领兵出战,并无迟疑。
“日后必不至如此。”钱渊手上加力。
吴百朋听得懂这句话,他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和胡宗宪相比,他在朝中没有依仗,也不肯攀附徐阶、严嵩,才会落得如此有功无赏的下场。
在阮鹗接任浙江巡抚之后,钱渊在高拱、裕王面前不止一两次提到吴百朋,高拱对其也颇有印象。
吴百朋中进士后先任永丰知县,劝民风,戒争斗,禁偷盗,省诉讼,减刑罚,深得当地民众拥戴。
后修建大明堂,精心筹划,有实干之才,再任山西道监察御史,兼管长芦盐政,又负巡按江北的重任,扬州大捷尽显军略之才。
这样的人物,早就落在高拱眼里了。
事实在历史上,就是高拱多次提拔吴百朋,隆庆年间还曾为其请下了一件飞鱼服。
“这位就是弟妹了吧?”吴百朋看向小七,“展才好福气。”
小七屈膝行礼,亲自斟茶。
钱渊介绍道:“这位是吴百朋,字惟锡,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两年多前倭寇侵袭扬州,惟锡兄疾驰救援,率兵出战大捷,王江泾大捷也多有出力,论文论武论气节,都是东南第一流的人物。”
“两年多前,王江泾大捷之前,我在苏州和惟锡兄订交,虽然会面不多,但默契与心……说的直接点好了,我和惟锡兄的交情不让徐文长。”
听到这里,吴百朋捋须长笑,“为兄真是愧领了,东南何人不知,徐文长病重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后贤弟得信裹挟锦衣南下,这是生死之交。”
看了眼小七,吴百朋突然有点尴尬,第一次见面给不给见面礼是不一定的,但人家特地把妻子领出来,这意味着通家之好,可自个儿身上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惟锡兄不必如此,犹记得前年小年夜,你来食园蹭饭,也没带礼物不是?”钱渊笑道:“好好好,记在账上好了。”
吴百朋也不忸怩,直截了当的说:“此番上门拜会,一来为公,二来为私。”
“好!”钱渊撸起袖子,“今晚小弟亲自下厨,惟锡兄放心,红烧肉管够!”
两刻钟后,厨房里下人都被赶出去,钱渊在灶台边挥舞锅铲,吴百朋蹲在后面烧火……他贫寒出身,有功名前几乎日日烧火做饭。
“这么说来,一旦徐海、汪直分出胜负,东南沿海必然再遭大股倭寇侵袭。”吴百朋把玩着手中的松枝,“嗨,要不是展才提议加快编练新军,东南堪忧啊。”
“不能这么说,其实王江泾一战后,半洲公就准备开始编练新军,之后胡汝贞也有意与此。”钱渊倒了杯黄酒进去,盖上锅盖,“新军、水师,这两项是决定倭乱什么时候能平息的关键,如今戚继光编练的新军在朝中也颇有名声,还多亏惟锡兄相助。”
“应有之义。”吴百朋就是义乌人,要不是他,戚继光在义乌征兵还真没那么容易。
犹豫了下,钱渊才问起,“惟锡兄和胡汝贞之间?”
“如今胡汝贞大权在握……”吴百朋摇摇头,“巡按位低权重,但也不能直接领兵,胡汝贞此人有韬略,有胆气。”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吴百朋对胡宗宪是服气的,但胡宗宪抓权抓的很紧,吴百朋发挥的余地有点小……换个巡按说不定胡宗宪还会留点神,但吴百朋是个相忍为国的人,在朝中也没什么靠山。
不过,现在有钱渊了。
“适才惟锡兄说过几日要去南京?”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一个不领军的浙江巡按,应该不会引起忌惮。
“嗯,总督大人派我去打嘴皮官司。”吴百朋苦笑道:“胡汝贞的确有气魄,他截留了盐税银子。”
“这么缺银子?”钱渊有些吃惊,要知道明朝财政收入这块,盐税占的比重不小,两京的户部还不被气得跳脚。
吴百朋摇摇头,“入不敷出,如今戚元敬在义乌练兵,至少一半兵丁连长矛都没有,只能拿根长棍。”
这方面昨天来拜会的王寅也提到了,戚继光练兵真是把好手,也能打战,就是花钱太厉害了,平均每个兵丁的开销比俞大猷、卢斌编练的新军要高出至少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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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扯西拉间,小火熬制的红烧肉出了锅,再炒了几个素菜,钱渊就在侧厅和吴百朋大快朵颐,一盘红烧肉基本全下了吴百朋的肚子。
“我明日启程去台州。”
临告别的时候,钱渊伸出手,将一封信塞进吴百朋的袖子,“此去南京,可以拜会下操江提督高捷高渐卿。”
吴百朋愣了下,他当然知道这位高渐卿,裕王府首席讲官高拱的哥哥。
“多谢了。”
“此为公,惟锡兄不用谢。”
钱渊这三四年在东南、两京见识了多少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但以经世之才而论,吴百朋能排进三甲,所以他很难理解,这样的人杰在后世居然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