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夜色逐渐肆意生长,鸾城一年一度的灯会便拉开了序幕。
既是灯会,便讲究一个“亮”字。
起初黄昏褪尽,鸾城有如于沉眠里初初醒来的婴孩,一切都是浑浊幽暗、朦朦胧胧。
等它睁开双眼,长明灯、灯笼与蜡烛便团团簇簇地燃起,大街小巷尽是灯火通明,光晕流洒,映得整座城恍如白昼。
干燥的夜气包裹着整座城市,断断续续、聚散不定的灯光如星如火,当宁宁踏入街道,被灼目绚丽的彩灯晃得眯起眼睛。
“这边是灯笼,那里是动物形状的小灯。”
郑薇绮喝着一碗桂花粥,瞳孔在灯光里变成明亮的橘黄色泽:“这种时候就应该让我与一位美男子擦肩而过,娇弱可怜的我被他撞得向后仰倒,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他一把拽住你的手腕往上拉,在惯性作用下,你被不由分说拉入他怀中,两个人深情对视,碰撞出爱的小火花。”
宁宁很是配合地接过话茬,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
话虽这样说,但以郑师姐的实际情况来看,元婴修士实力不容小觑,普通人若是与她身上的剑气相撞……
那就变成彻头彻尾的恐怖片,《死神来了》。
“不过你们说,那群长老都是怎么想的?”
郑薇绮道:“居然让我们去炼妖塔历练——那是正常人会去的地方吗?”
林浔只是听见“炼妖塔”那三个字,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长老们在不久前发布了十方法会第二轮的试炼地,对于绝大多数弟子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炼妖塔建于仙魔大战之前,在交战激烈时,理所当然成为了魔族的重点进攻目标,好几次都险些被攻破。
好在有诸多仙门长老联合守塔,才不至于让群魔出世,扰乱人间。
进过炼妖塔的人寥寥无几,包括宁宁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只在传闻故事里听过这个名字。
巨塔由昆山所建,塔内关押着为数众多的妖物邪魔,个个凶残暴戾、癫狂嗜血,残害过无数平民性命,被世人称作“极凶之地”。
“这回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结果咱们之间还要比试。”
贺知洲买了个兔兔灯,低头摆弄它的耳朵:“虽然还没透露具体怎么比,但炼妖塔里还能做什么?看谁杀得更多呗。”
这其实是个非常直白的法子,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勾心斗角,完全凭借个人硬实力制胜,任何门派都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大显神通。除却安全问题,其余方面都并无大碍。
——不过长老们悉心准备了这么久,应该早就落实过防护措施,确保十方法会不至于沦为妖魔的大屠杀。
“咱们先不说这个!今日正值灯会,若是错过,以后就很难再遇上此番盛事了。”
郑薇绮嘿嘿一笑:“我打听过,鸾城里有座玉霞山,是纵观全城景致最好的地方。走,师姐带你们去看看!”
于是天羡子门下一群小徒弟,连带着闲来无事充当小尾巴的江肆,在她的带领下一同来到玉霞山。
入夜后的山林格外瘆人幽异,更不用提此地除了山脚下的一处庙宇,便再没其它建筑与人烟。
当宁宁抬头望去,只能见到被风拂动的漆黑树影,如同一道接着一道的巨浪,在夜色中呜咽着上下起伏。
她兴致勃勃地来,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进入山中一探究竟,就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和尚拦在了山脚下。
“阿弥陀佛,玉霞山乃我鹿鸣寺所属,住持特意吩咐过,灯会期间不允许外人进入。”
这和尚身高直逼两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像是一根伫立着的圆柱形木杵:“前几年城中百姓纷至沓来,山中鸟兽皆受了惊,万物有灵,还是不要再去打扰——”
他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脸色,颇为惊讶地扬起眉梢,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林浔:“看这龙角……莫非是玄虚剑派林浔道长?”
林浔被莫名其妙点了名,后背下意识一僵,茫然点头。
“那这位定是郑道长、宁道长、孟道长、裴道长——”
和尚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见到江肆时,音量显而易见地大了许多,眼睛瞪得跟脑门一样圆:“天羡长老!”
啊什么天羡长老他当然不是。
江肆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身旁的孟诀正色道:“正是。小师傅好眼力。”
江肆:……?
“小僧悟静,天羡长老,我一直想亲眼见见你!”
和尚激动地上前一步:“你就是正道的曙光,剑道的代言人。能与天羡长老会面,是小僧一直以来的愿望!”
江肆:“我——”
“师尊,你也不必如此受宠若惊吧!”
郑薇绮一把捏住他手臂,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传音入密:“我们今日能不能上玉霞山,就全靠你了!”
江肆:……
江肆嘴角一抽:“哦。”
宁宁亦是笑道:“既然小师傅如此崇拜师尊,不如同他多说些话吧?”
悟静得了应允,更是开心:“真的?天羡长老生平所有事迹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同行之人皆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于风渡岭一剑斩杀九头巨蛟——不知长老可否详细告知那日的情景?”
风渡岭是啥?九头巨蛟又是个啥?
江肆好想回答一句“不能”。
可周围几人阴毒狠辣的视线直勾勾盯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痛苦至极。他只觉得自己好可怜,这群剑修都不是人的。
“那一日,我永生难忘。”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给身边几人打眼色,试图寻求支援。却见郑薇绮吹着口哨玩手指甲,宁宁把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脚脚,其余几个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靠北啊,这群没用的废物东西。
“那条巨蛟来势汹汹,我的同门像挂面一样倒在地上,个个口吐白沫,玉体横陈,云鬟斜坠,娇声阵阵,我见犹怜……”
江肆调动了所有词汇储备量,却突然意识到某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近期的所有读物,都是来自郑薇绮的不可描述小话本。
“身为一名剑修,怎能让同伴遭此劫难!我好心痛!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冲,我疯狂挥剑,我大吼大叫,我像一匹发疯的野狼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毛不拔,我要杀了它!呃啊——!”
他编着编着,居然编出了感情,面目狰狞地疯狂猛锤身旁一棵大树,气喘如牛:
“我与它颠鸾倒凤大战三百回合,将我的利剑毫不留情刺入它体内,它呻.吟、它大叫、它在我身下摇尾乞怜,而我笑得好癫狂!哈哈哈哈哈!我的剑是不可多得的名器,它小小一条恶蛟岂能挣脱!我狠狠地挥剑冲刺,发出一声无比畅快的低吼——!”
救命啊!这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
宁宁听得目瞪口呆,想来想去,原来不是风动,是她心动;不是江肆言辞脏污,而是她的心已经脏掉。
江肆说罢,仍然保持着以手锤树的姿势,忍着通红眼角再度深吸一口气。
耳边传来啪啪鼓掌声,正是向来温润儒雅、光风霁月的孟诀:“不愧是师尊,当真讲得活灵活现,令人几欲落泪。”
悟静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也只得懵懵跟着鼓掌:“画面感极强,不愧是天羡长老!”
江肆嘴角斜勾,一甩凌乱鬓发,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悟静听得酣畅淋漓,又好奇道:“天羡长老天生剑骨,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不知可有什么修炼诀窍?”
他知道个蛇皮棒棒锤。
江肆笑容凝固。
“这个我知道!”
没用的废物一号郑薇绮抢先传音:“师尊每日修炼六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在揣摩剑谱,听说为了节省时间,洗澡水都是直接用的河水——”
她话没说完,江肆脑袋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没用的废物二号宁宁讲话飞快:“我知道我知道!他饿了就吃隔夜的馒头,后来干脆辟谷吸收天地灵气,剑谱买了一本又一本,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卖掉裤子,差点就去了花楼。”
然后是没用的废物三号贺知洲:“师叔修炼时不吃饭也不睡觉,整天在浮屠塔里拿着剑砍,如果是我,一定累到当场自杀。”
以及没用的废物四号孟诀:“你就说没日没夜地练剑罢。师尊每日苦修剑意,险些走火入魔,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从未停下修炼。”
由于是单独传给江肆,他们听不见彼此的传音。
单独拎开来看,或许个个都有理有据,然而一股脑汇聚在同一人的耳朵里,就跟群魔乱舞的乱码没什么两样。
“呃,我……”
江肆想逃,跟前小和尚的视线却明亮如炬,无声催促他尽快开口。那些词汇无比混乱地搭配在一起,他浑浑噩噩思考半晌,最终选择了放弃思考。
“我饿了就吃隔夜洗澡水,整天在花楼拿着裤子砍,累到走火入魔。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当场自杀,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未曾停下去花楼。”
这是个啥。
场面一片寂静。
玄虚剑派几人一起扭头转身,四处看风景。
唯有悟静听得满目惊悚,瞳孔地震,眼睛嘴巴和鼻孔都变为浑然天成的圆,看上去异常和谐,像极了摆好盘的甜甜圈。
——难道这就是当代最强剑修!恐怖!究极之恐怖!
江肆努力忍住眼角的热泪:“那个,大概,也许,就是这样了。”
说罢尴尬哈哈几声,似是为了补救般继续道:“其实我还会看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呵呵呵哈哈哈。”
悟静迟疑一瞬:“不知天羡长老所读,都是些什么书?”
江肆刚要张口,立马被郑薇绮捂住嘴:“《剑术通则》!”
其实是《修真风月录》。
宁宁认真补充:“《孤光剑法》!”
其实是《蚀骨危情:我的霸道师尊》。
林浔听得快哭了,为挽救师尊风评,怯怯地尽一点绵薄之力:“还、还有《剑经十二篇》。”
其实是《天才儿子迷糊娘亲》。
江肆发不出声音,只得唔唔唔点头。
“原来是这样!”
悟静不知想到什么,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挠了挠光头,满脸的横肉上浮起一抹绯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很想同天羡长老一起练练剑,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命运是公平的。
在为某些人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另一些人关上一扇窗。
江肆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
今天的风吹到眼睛里,为什么会觉得有些辣呢。
*
江肆与悟静练剑去了。
没了小和尚的阻拦,上山就显得格外容易。宁宁顺着山道一直往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很快就抵达了山巅。
玉霞山不算最高,视野却是最为开阔,立于山顶往下看去,万家灯火尽数跌入眼中。
深夜霓光混杂着龙吟河边的滚滚烟霭,氤氲出泛了浅浅微光的层叠雾气,好似薄纱随风荡漾,盖住明珠般连缀成片的灯光。
至于龙吟河里盛满了摇曳不定的火光,从高处向下看,当真如同一条盘旋的巨龙,身侧烟浪滔天,气势非凡。
宁宁看得眼花缭乱,耳边循环播放着郑薇绮的侃大山,等无意之间一扭头,视线所及之处,赫然在角落里发现林浔的影子。
小白龙与所有人都隔开着一段小小的距离,整个山巅都映了微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被树丛阴影笼罩,覆下浓郁如乌云的影子。
他本来也在聚精会神看着山下景色,大概察觉到宁宁的视线,仓促扭过脑袋。
“怎么啦,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宁宁不动声色走到他身旁,眼前的灯光黯淡下去,只留下朦胧影子。
“我——”
他没想过会有人过来,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即便与宁宁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与她单独相处时,林浔还是会觉得紧张:“我觉得这里就很好。”
准确来说,他很少与谁单独相处和说话。
宁宁靠在树干上,双手背在身后,抬眸轻声问他:“你在门派里的这段日子,感觉怎么样?”
林浔不敢与她对视,低低“嗯”了声。
他与裴寂一样,都是在门派里独来独往、格格不入的那一类。
但与后者不同的是,裴寂刻意将自己与其他人隔开,厌烦与旁人不必要的接触;而林浔虽然有心认识更多的人,却向来因为恐惧止步不前,把自己裹进绝对安全的茧。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里的场景让林浔想起童年时的那起意外。
他独自坠入深渊,身旁是形如鬼魅的巨兽邪灵,而在下落的过程中,能见到远处城市的火光。
那些光亮绚烂灼目,看上去近在咫尺,可当他伸出手,却只能触碰到虚无的泡影。
就像此时一样。
鸾城里灯火处处,连带着玉霞山也染上点点亮色,可山林本身,其实是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芒的。
他不善言辞,似乎与宁宁之间形成了尴尬的沉默。
林浔一阵心焦,正努力思考应该如何与她搭话,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
她一直在笑:“对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林浔茫然抬眸。
他们两人站在寂静昏沉的树荫之下,仿佛与外界的喧嚣全然隔绝开。
身旁的女孩半低了头,在储物袋里搜寻着什么,一些光线从树枝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旋即宁宁扬起嘴角,一缕幽光照亮她白皙的指节。
龙族少年愕然睁大双眼。
出现在她手中的,竟是那颗他心心念念的夜明珠。
林浔呆呆地没说话。
当年在那处深渊里,他曾无比渴望有人能来拉他一把,也曾在绝望中期待能触碰到遥不可及的光。
可一直没有人来。
哪怕后来被救离了深渊,由于性情大变,除了家人之外,也不再有谁愿意主动接触他。
——他这样麻烦,连说一句话都会害羞,无法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能像根木头呆在原地,孑然一身游离在群体之外。
林浔知道宁宁的财力情况。
这颗珠子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为什么……即便如此也要买下来送给他呢。
“送给你,这次试炼一定要加油哦。”
宁宁站在光晕里,抬眼向他笑笑:“以后一个人的时候,如果觉得害怕,把它拿出来看一看,就能想到我们啦。”
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却因为她的到来驱散了夜色,笼上温和如梦境的白光。
紧接着是属于人类的气息、温度与声音,极尽柔和地陪伴在他身旁。
林浔浅浅吸了口气。
他觉得眼角有些烫。
“小、小师姐——”
林浔荷包蛋泪眼,白玉般的龙角整个都染了浅粉色,顶端轻轻晃:“等我们回了玄虚派,我把所有西瓜南瓜和黄瓜都给你吃,炒瓜皮也给你做,再也不会让你去讨饭了。”
宁宁噗嗤笑出声,轻轻握住他手腕,把夜明珠塞到小白龙手心:“好哦。”
*
郑薇绮用整整一个月免费的话本作为筹码,让江肆以天羡子的身份,答应与悟静练剑。
等众人从玉霞山下来,恰好在庙门外撞见了他们。
还有黑压压一片的围观群众。
不知是谁在远处用二胡拉着《蝶舞》,在绵绵不绝的乐音里,江肆面无表情,以看淡了生死荣辱的目光,与悟静翩翩而立。
乐响,剑起。两人踮起脚尖,提起剑边,让他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
每个动作都如同被放了倍速,江肆垫脚,碰剑,旋转,再碰剑。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跌跌撞撞,栖息在一根圆柱体大棒上。
有人好奇发问:“与悟静小师傅练剑的那人是谁?”
“听说是玄虚剑派的天羡长老。”
不知是谁出声应和:“不愧是折服了整个鸾城的男人,这蝴蝶一样的舞姿,好美。”
江肆无动于衷,仍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侧身向前时,整个瘦弱的身体被悟静一把捏住,高高举起。
《蝶舞》在这一瞬间步入高.潮,群众们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他旋转,纷飞,旋转,纷飞,以七仙女飞天的姿势翘起兰花指,任凭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又一道亮光,最后身形一晃,在悟静手上做起了超高难度的托马斯全旋。
在场众人欢呼连连,任谁见了都要由衷说上一句:“不愧是天羡长老,真是美得让人心醉!”
好一场乡村黄昏恋绝美二人转,郑薇绮刚要上前叫停,却猝不及防听见宁宁的声音:“师姐,等等!”
她刻意压低音量,仿佛看见了某种极为令人恐惧的事物,语气里满是仓惶惊恐。
郑薇绮心有所感,把视线从江肆与悟静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围观的人堆。
在众多由衷赞扬的鸾城百姓里,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身形高挑、面容俊朗,望着他们轻笑时,有如春风拂面。
除了他们的亲亲师尊天羡子,还能是谁呢。
不知是谁深情叹了句,“鸾城有天羡,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而天羡子笑得那样和蔼可亲,每个字都动人得像是风里绽放的野菊花,说话时朝他们无比慈爱地招了招手。
像个死不瞑目的鬼。
“你。们。几。个。过。来。一。下。哟。”
*
冒名顶替被正主当场抓包,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尴尬。
好在天羡子念及明日法会,并未丧心病狂直接下死手,而是用异常温柔的口吻告诉他们,北方的墓地最是便宜,等他的亲亲小徒弟完成试炼后出来,再与他碰面时,或许能用得着。
他笑得那样温柔,如同一位慈祥可爱的老母亲,一行人感动得纷纷红了眼眶,等回到客栈,已经入了夜半子时。
郑薇绮很讲从商的信用,老老实实按照约定,刚回到客栈,便卖给了裴寂一本《修真风月录》。
那本书厚得像块砖头,硬得像把榔头,往人身上一砸,准能砸出个大窟窿。
他接过后迅速将其收进了储物袋,在与郑薇绮道别之前,闷声问了句:“师姐,我是从哪一章节开始出现的?”
“你?”
郑薇绮是真没想过,他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在她的印象中,裴寂阴沉孤僻,向来都是冷冷淡淡的,一双眼睛里仿佛只剩下剑意,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更别说这种天雷狗血的多角恋烂俗大戏,跟他简直丝毫不搭边,如今硬生生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你新拜入师尊门下,所以戏份比较少。直接翻到倒数第二章节,里面就有你的第一次出场。”
于是裴寂道谢后回到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打开那本厚厚的闲书,来到倒数第二章。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在见到自己名字时视线稍凝,耐着性子往下慢慢看。
他要找寻的段落就在不久之后。
裴寂薄唇紧抿,目光左右游移之时,下意识放轻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他居然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与迟疑,心跳悄悄加剧。
[“那就是师尊新收的徒弟?”
宁宁斜倚门前,望着少年遥遥远去的背影,自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她目光深沉,有如等待猎物上钩的捕食者,用舌尖舔过嘴唇:“模样真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你看他,像不像只小野猫?”
郑薇绮懒懒道:“这是个刺头,我看挺悬。”
“刺头又如何?”
宁宁只是笑:“我好像,已经有些喜欢上他了。”]
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关于裴寂的描述。由于全书尚在连载,这段堪比路人甲的戏份,是他在目前《修真风月录》里的唯一一次出场机会。
“不是吧,我的亲娘欸!‘小野猫’是个什么稀巴烂的称呼?还有那个‘用舌尖舔嘴唇’,这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吧!”
这文章简直是在把油腻的黑狗血直接往人嘴里灌,承影对此嗤之以鼻,说到一半时看向裴寂,在短暂的一个愣神后,不由得尖叫出声:
“裴小寂!你你你居然因为这玩意脸红了?居然还在笑!老天,知不知道你的嘴巴已经要翘到耳朵了?”
可恶啊,这臭小子要不要这么没出息!
亏它还以为裴寂是开了窍,想借由这本书融入其他人的话题,然而万万没想到,他之所以买下《修真风月录》,只因为贺知洲对着宁宁提过短短一句,“我记得你对裴寂好像也有点意思”。
裴寂目光冷冷淡淡,毫不犹豫道:“没有。”
承影仗着除他以外没人能听见,不服气地大喊大叫:“明明就有!你就是想看看,宁宁喜欢你的情景会是怎样!”
它说完后没得到任何回应,灵体在识海中弹跳几下,大概猜出裴寂的心思:“哟,不反驳啦?放弃抵抗啦?脸怎么更红啦?”
裴寂还是没应声,顺势往后一倒,上身仰躺在床铺之上。
那本书被他用来盖住整张面庞,旁人看不清神色,只能见到身形修长的少年人一动不动,握着书页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起灰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一动,把《修真风月录》放在脑袋侧旁,然后整个人侧过身去,再度看向那段小字。
几缕凌乱的乌发散落于纸页之上,裴寂的瞳孔亦是漆黑,只不过没有了平日里的阴鸷与薄戾,带着小心翼翼,以及不易察觉的怯意。
承影觉得这小子可爱又可怜,干巴巴问他:“你要是真喜欢宁宁,干嘛不直接告诉她?”
裴寂没出声,把大半张脸埋进枕头,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触碰在书籍纸页。
纸张冰凉,带着些许粗糙的触感。
而他的食指慢慢移动,轻轻划过话本子里“宁宁”所说的那句话,好似触碰着珍贵宝物,紧张得厉害。
[宁宁只是笑:“我好像,已经有些喜欢上他了。”]
宁宁说了喜欢。
喜欢他。
哪怕是如此苍白的文字,当裴寂亲眼见到时,耳根还是忍不住剧烈发烫。
虽然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些只不过是可笑至极的假话,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不知第多少次,把那句话在心里默念出来。
心乱如麻里,隐隐藏了几分欢愉和欣喜。
“现在这样就很好。”
鼻尖充盈着树木的淡香,他看着那行字,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之意,终于对承影做了回应:“同门情谊……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奢求更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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