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客栈之中,抱琴而弹的紫裙女子就是乐祭院院长商芊芊,而那领头的挎刀青年则是兵武院大师兄孟求。自上次星梦泽一行回去后,孟求就闭门潜修,终于在不久前突破瓶颈,一举凝成元神,所以才再次被女娲庙派来星梦泽中历练。
那名突然冲进来的,身背一把奇大宽剑的老头还在门口站着,此时客栈之中大部分食客都被商芊芊的琴音所震慑而晕厥过去,能依然安稳坐着的都是其中佼佼者。商芊芊凭一曲止殇能让这么多人昏厥,倒不是她修为已至出神入化的神威之境,而是借助了她手中那把描金琵琶的威势。
名琴长生,生而藏金。
这把描金琵琶便是女娲庙乐祭院的镇院之宝,名琴长生,向来由历代乐祭院院长保管。
而荒生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孟求与商芊芊,对于孟求他熟悉不过,虽然当时他与孟求相处时一直戴着藤条编制的面具不怕对方认出,商芊芊他也在女娲庙中见过几回,所以当酒楼里大部分人都晕厥的时候他也假装昏死趴在桌上省得惹出事端。
不过,他现在却又重新把头抬了起来,因为就在刚才,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上下起了雪,但他明明身处大荒客栈的酒楼之内,就算外面风雪再大,也不可能吹进酒楼里来,难不成这风雪将整幢楼子掀翻了不成?
酒楼里并没有雪。
但荒生仍然感觉到自己身处风雪之中,而且似乎有一种一丝不挂被风雪侵蚀的刺骨感。不但是荒生,酒楼里所有人都有这个感觉,这感觉就在那背剑老头冲进酒楼的时候陡然而生。
察觉到那老头身上的异样,荒生扭头看去,门外确实是风雪肆虐,这个时候正是大荒之中最冷也是风雪最大的时候,寻常人在外面站个半盏茶功夫就能整个变成雪人。
然而这刚进门的老头身上却无丝毫风雪痕迹,他虽然衣服穿得朴素老旧,但从上到下都干净地好似刚从房间里出来,而不是从风雪中进来。荒生没有看到,但商芊芊与孟求却看到了,这道身影从风雪中疾奔而来,就在他一脚踏进门槛的刹那,随他而来的那满身风雪好似遇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一般被挡在了外面。
于是,老头进来了,那些一路上都粘在他身上的风雪全部留在了外面,这一幕看起来很诡异,感觉就像一个穿着厚厚衣服的人跑着跑着,但由于他跑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那身衣服跟不上他的速度而突然被甩在了身后,于是他的身子就从衣服中穿出。人走了,衣服留在原地,就是如此。
或许,孟求也能做到用元气将身上的风雪全部震散,毕竟他也已是元神境界高手。但若要做到像那老头那样轻描淡写,且身上风雪并不是被震散,看起来就像是跟不上老头那最后一步的速度而被抛落在了身后一般,他最后跨出的那一步便如从一个世界踏入到了另一个世界,周身气氛也随着一步踏出变得截然不同。
孟求自问做不到,不但做不到,他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商芊芊身为乐祭院院长,眼界与实力都要高出刚破境不久的孟求一大截,所以她能看出老头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的玄机就在老头最后踏出的那一步之中。
那一步,真的就像是从一个世界踏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并不是单纯的快,而是身上气势的一种变化,踏出去的那只脚不是脚,而是一柄可以破碎虚空的剑,然后整个人就跟着这一剑从破碎的虚空中突然穿出。
这样的身法,天下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困住,除非你有能力将整个虚空都禁锢起来,否则光凭这套身法,对方都能从束缚之中脱身开去。
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身法,再看到老头身后那把宽得离谱的大剑,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当老头问她能不能再奏一曲的时候,商芊芊站起来,然后抱琴微微一欠身道:“不知老前辈想听什么曲子?”
老头抚须道:“你什么曲子都会么?”
商芊芊盈盈笑道:“基本都会,就算不熟稔,也能奏出个大概。”
老头击掌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愧为女娲庙的人,来来,既然你有长生名琴,不奏一曲《葬长生》岂不可惜?”
商芊芊丝毫不惊讶对方能一眼看破自己的身份与手中的名琴,笑意不减道:“好,那晚辈就献丑了。”
《葬长生》是一首琵琶曲,虽也是几百年前的古曲,但流传并不广,倒不是因为曲子不好听,而是因为这曲子对演奏者的要求极高,就连对乐器的要求也极高。
天下只有名琴长生能奏长生曲。
因为长生名琴中的器魂就是《葬长生》的创作者,而这名琴与名曲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之人的凄怨故事。以曲送知音,以身葬名琴。
所以,当商芊芊再次抱琴坐下的时候,面上笑容渐收,换上了一副恭敬诚恳的表情。长生名琴能奏出《葬长生》的原因,就是因为琴中留有作者的一抹不灭元魂,若无元魂帮助,就算是身为乐祭院院长的商芊芊也力有不逮。
此生,她就奏过一次长生曲,那曲之后她就接任了乐祭院院长,同时也大病了三个月。
孟求对长生曲略有耳闻,有些担忧得看了眼商芊芊,但见对方身上气势浑厚圆和,大概猜到对方此时的实力演奏长生曲已经没什么大碍,便也在一旁耐心护卫着。
“鸾凤配,莺燕约,感萧娘怜才貌。除琴剑又别无珍共宝,则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
琵琶未起,朱唇先开,商芊芊音靡靡如天籁,宛若绵云舒卷,听得众人一惊一醉。那背剑老头此时已经大马横刀得找了个椅子坐下,听到这一句,眼中顿时一亮,面色渐浮笑意。他做好了好好享受一番的主意,将桌上一壶未喝干的酒拿起来晃了晃,便自己找了个酒碗满满倒了一杯。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想抱取欢愉……”
琵琶弦响,一改方才《止殇》萧瑟,本该铿锵的琵琶声此时在商芊芊十指轻触慢捻之下变得如小女儿低语一般轻柔温切。
谁没经过少年时,谁没有过女儿情。
那些依然清醒的江湖客眼中起了几分柔和回忆,是啊,多少年前,自己刚入江湖时,那一袭红衫碧钗,绿萝香帕也是如这般娇羞殷切。可他们追求的是独行天涯而不是红袖添香,这一路行来,错过的事,负过的人,深藏的记忆,都随着这轻巧温软琴音一阵阵涌上心头。
荒生脑中也想起了一些人,他想到了祁然,然后又想到了蚩灵儿,不但是坐在酒楼里的这些食客们,就连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的老管脸上也是一副追忆神色。
那背剑老头听得津津有味,他早已跳开红尘之外,虽然也有无数过往,但他面对这些过往时便将己身作为一个看客,平心而待再无波澜。所以,就算是长生琴的琵琶声加上商芊芊的弹唱,也无法太过动摇他的心绪。
与这背剑老头差不多反应的还有一直倚在二楼木栏处听曲的大掌柜梦娘,此时她也差不多认出了楼下这群人的来历,见那背剑老头只是坐在那听曲,心中稍定。
然而,《葬长生》并不是一首喜曲,而是悲曲。随着琵琶声流转,原本的莺莺燕燕卿卿我我很快变成了凄凄怨怨冷冷切切。
“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将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仇,彻夜连宵……”
商芊芊的声音变得飘渺幽怨,到最后甚至如鬼魂啜泣一般,琵琶琴声也不再温软情切,而是铮铮惊弦,仿佛琴中另有魂魄在怨泣。
到此时,那些个听者已经完全被琴曲吸引,琴喜而喜,琴悲而悲。现在依然能坐着听琴的无不是此间高手,但却各个面露悲容,有些甚至已经嚎啕大哭,浑然忘我。
孟求等一众女娲庙子弟知晓此曲厉害,商芊芊在开始弹奏之前便对他们使了眼色,此时这一行年轻男女闭目关耳各自运功,他们利用元气抵御琴音不让其飘入耳中。
而那背剑老头还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欣赏模样,他抿着手中的酒,摇头晃脑合着节律手指轻叩桌面,极为享受。
酒楼中,不但小海,就连王麻子这样的高手都被琴音所惑,面露怆然,虽然他还不至于失态,但此时也因琴曲而想起一桩桩本以为已经放下的过往。
眼见着小海快要迷失心神,荒生皱了皱眉,轻轻一拍腰间刀鞘,苍钜刀发出一声清澈嗡鸣直透小海双耳,激得他大声惊呼一声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
就在苍钜刀嗡鸣声响起时,商芊芊手中的名琴长生也发出一声异样弦响,似是感受到同为名器的威势,长生琴上浮现起一抹淡淡魂气。
魂气出现,琴音更加催人心肺,那背剑老头骤然睁开双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荒生后停留到了商芊芊身上。
商芊芊似是完全未察觉到手中描金琵琶的异状,依然低眉弹唱。
这时,商芊芊身边的一只酒碗砰然碎裂,就像是被一股无形锐气从中劈开。
接着,旁边又是一只菜碟破开。
琴音如剑,四啸而出,无形中已经将商芊芊脚下的地面划出数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