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我回来啦!”
一个十岁出头的健壮少年风也是的跑进了铺子里,抓起门口水桶里搁着的葫芦瓢,就咕噜咕噜往嘴里舀水喝。
铺子里叮当叮当的打铁声马上停了下来,一头汗水的的半老匠人竖着眉呵斥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喝水慢点喝!”
“嘿,阿爹不是说做事就要快么,就和出刀一样,谁快谁就能站到最后!”
说话的时候,少年还不由自主地往屋内墙上挂着的那把长刀看去。刀被装在一个缝制得很扎实很好看的皮鞘里,皮是一张罕见的豹子皮,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刀柄应该是用皮线重新编制过,看上去很新。
不过少年知道这把刀很特别,因为他第一次见到黑色刀身的刀,从很小时候懂事起,他就对这把刀充满了渴望。可是,自打四年前自己拜入卫统大人门下后,自己的阿爹就把这把刀封藏起来,而且再也不许自己去碰了。
“看什么看,去,去打壶酒来。今天你卜叔要来,我买了两斤牛肉,晚上让你好好吃一顿。”
少年闻言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从老匠人手里接过钱,雀跃着往门外跑去。
少年名叫荒生,打铁老匠人就是老邱头。当年他从大荒回到苍钜城后,就因伤提前被遣返了,不过那一年被遣返的军士,获得了以往三倍之多的遣返费。老邱头家传有些铁匠手艺,靠这笔钱,他在惊夜城中开了一家铁匠铺子。
惊夜城在苍钜城东南方,虽然是距离苍钜城最近的城,但两城相隔有七百多里。要不是老邱头有铁匠手艺,当年说不定就被遣送到城周围的郡里种地去了。在郡里,荒生可就没有机会拜入惊夜城卫统大人周辽的门下了。
一想到荒生,老邱头就忍不住要偷乐起来。虽然那场荒灾让他瘸了一条腿,却让他捡到了一个好儿子。无论是模样还是体格,荒生在周围一圈的同龄孩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就连卫统大人也时常夸赞他,说在他的那一众门徒之中,荒生是资质最高的一个,十二岁的年纪就能与十七八岁的壮小伙打个平手。
美玉就要好匠雕,老邱头知道自己这点本事无法教育荒生成才,就四处托关系,在荒生八岁时候就把他送到惊夜城卫统门下学艺。幸好荒生也争气,看这势头,这小子说不定再过个三五年就能被招进入惊夜城城卫之列,过不了几年就能当上卫长,或许运气好点还有可能在三十岁以前就成为卫统。
当然,卫尉之类的就不强求了。荒生如果能成为卫统,他老邱头就已经心满意足,在旁人的眼里,能成为城卫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这些年唯一让老邱头有点不满的就是惊夜城的酒没有苍钜城的那么好喝。惊夜城位于大漠边缘,气候干燥,盛产葡萄,而这里的酒也是用葡萄酿的。惊夜城特制的葡萄酒呈红色,有股泛酸的味道,虽然惊夜城葡萄酒闻名天下,可在老邱头看来不如苍钜城的马奶酒好喝。不过他第一次喝苍钜城的马奶酒时,差点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但只要喝上之后,就再也无法忘记那烧喉的浓烈味道。
荒生倒是很喜欢喝葡萄酒,因为每次他打回来的酒都是缺斤少两的。
这一次,荒生却没敢再偷喝,因为卜叔要来。卜叔可以说是荒生最尊敬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在卫统大人之下。荒生之所以能拜入卫统大人门下,也是由于卜叔的关系。
荒生只知道卜叔是因为经常需要打制一些特殊器具,才会与阿爹结识。卜叔老是夸赞阿爹的手艺,说这惊夜城中能按他要求打出东西的,就他阿爹老邱头一人。
这时候,老邱头总会借着酒劲吹嘘起来,说就算在巧匠云集的苍钜城中,他老邱头的手艺也是排得上数的。
当荒生打好酒回来,就看到老邱头与一个中年清瘦男子坐在桌旁说笑,桌上是一大盘熟牛肉,还有一整只冒着热气的烧鸡和几个小菜。
“卜叔好!”
荒生急忙跑上前问好,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烧鸡。
中年男子叫卜原,在荒生眼中,这位经常来家里做客的卜叔是个充满神秘感的人。他原本是惊夜城卜宁郡人,后来去了有熊城,一直待了好些年才回来。而且他似乎连惊夜城城主都认识,就连卫统大人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
“哈哈哈,就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好了,这一只都是你的,我和你阿爹还是喜欢用牛肉下酒。快把酒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偷喝?”
荒生挠着头憨笑道:“知道卜叔要来,我哪里敢偷喝。”
“好了好了,还不快把酒拿来。”
荒生急忙把酒递给老邱头,然后一把端着烧鸡跑开了,丝毫不顾老邱头在后面喝止。
说来也怪,荒生从小食量就很大,六岁时候差不多就和一个成年人吃的一样多,但长得并不比周围同龄人高大。幸好在惊夜城里开铁匠铺收成还不错,只需养活自己和荒生对于老邱头来说还算轻松。
酒壶里的酒才喝了不到一半,荒生就抹着嘴回来了,那只烧鸡很好吃,吃完后连骨头都不忘放嘴里嚼一遍。
“好小子,能把你养这么大,你阿爹看来是费了不少劲。”
“哈哈,要不是你老来照顾我生意,我怕是养不活他。对了,你上次让我打的东西,我给你包好了,现在拿给你?”
卜原端起酒笑道:“不急不急,等喝好了再给我就行,你的手艺我还信不过。来,荒生,你也坐在这陪我喝一杯,明日一早,我就要去苍钜城了。”
老邱头闻言一愣,问道:“你要去苍钜城?”
“老哥,你带着荒生来惊夜城可是已经整整十二年啦?”
“十二年……”
老邱头喃喃自语,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愕然道:“你不会是要去御荒吧?”
卜原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笑道:“你放心就是,我只是去给老朋友帮个忙,冲锋陷阵的事也轮不到我。对了,老哥,我昨天跟皇甫大人交代过了,等这次荒灾过去,就让荒生去他门下学艺。”
“皇甫大人?是那个卫尉皇甫觉大人么?”
老邱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他,这还是周辽大人跟我推荐的。他说荒生是个好苗子,如果能让皇甫大人好好栽培,以后说不定就是我惊夜城的骄傲。幸好,我与皇甫大人还有些私交,趁走之前就把这事与他说了。”
“荒……荒生!别吃了,就知道吃!还不快谢谢你卜叔!”
老邱头使劲拍了下埋头大吃的荒生,激动地将杯子里的酒都洒出去大半。
“谢……谢过卜,卜叔,咳咳!”
荒生满嘴牛肉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被老邱头狠狠一拍,顿时噎得满面涨红。
“你小子以后可要好好努力,给你阿爹还有卜叔长点脸!哈哈哈,来来,喝酒。”
为了感激卜原,老邱头又把藏在后院一直不舍得喝的那一坛子马奶酒给挖了出来。这还是前年,军中老熟人从苍钜城回来时给他带来的。
卜原走了,荒灾前夕的紧张气氛也开始在惊夜城中弥漫开来。惊夜城是离苍钜城最近的城,虽然没有人会觉得苍钜城能被攻破,但那些走漏的荒兽第一时间能攻击到的就是惊夜城。而且,惊夜城西面便是一片广袤的戈壁大漠,荒兽极容易藏身其中。对于老邱头来说,待在惊夜城里可比当年自己深入大荒幸福太多了,荒灾要来了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根本毫无影响,只是偶尔会对着荒生叹气,不知道那些还在军中的熟人这次能不能也和自己一样好命。
而荒生虽然知道自己是被老邱头从大荒里捡来的,但他对荒灾要来了这个消息只有满心的兴奋。因为他发现最近惊夜城里多了很多陌生的人,这些人一个个装扮各异,老少不一,有男有女。唯一相同的是,荒生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气息。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总觉得这些人不一样,而且一定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因为这些人一进城后,那些原本紧张站岗的城卫们,渐渐都开始放松了下来。
随着不时从苍钜城传来的荒灾预警信报,惊夜城中越来越多的乌衣卫开始骑马出城,他们需要提前进行辖地的防御布置。城里有高墙阻拦,不怕荒兽,但惊夜城辖地内一共有四个郡,每个郡下还有二十个乡,这些地方大多都没有很好的防御设施,因此最易受荒兽袭击。
惊夜城城卫由于穿的都是黑衣,因此也被世人称作乌衣卫。因为每个城的城卫制服颜色都各不一样,比如归旭城的城卫都是一袭白衣,就被人称作白衣卫。
荒生看着街上这些来来往往的黑衣城卫,眼中满是兴奋和羡慕。同时,随着这些乌衣卫消失的,还有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他们也陆陆续续地出城,这更是让荒生看得热血沸腾。
荒灾终于来了,那一天,惊夜城西门疾驰来一匹快马,马上坐着一个威武的军士。军士也是一身黑色,他的黑色与城卫们的并不一样,那是一袭纯黑色的铁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寒光。
军士手里还拿了一面旗,旗上画着一只黑色异兽,看起来像狗,又有点不像。这异兽虽然长着狗头,但身躯明显要比狗雄壮很多,而且还没有尾巴,凶狠异常的大狗嘴里还衔着一柄大刀,大旗迎风招展。他也不进门,只是站在城门口使劲挥动了几下手中大旗,就沿着大道原路返回,片刻功夫就化作一道烟尘远去。
“阿爹,这就是苍钜城的天狗衔兵旗么?那人穿的就是你老念叨的苍钜甲嘛?看上去也没有像是很沉的样子……”
荒生站在城头看得莫名亢奋,他哀求了老邱头整整一个晚上,才让自己阿爹答应一早就带他到城头来看看情况。
老邱头神色有点凝重,点头道:“嗯,是。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你周辽师父。”
“你找师父干嘛?这几天师父又不教学,我可没犯什么错……”
“你回去就是了。”
见老邱头一脸严肃,荒生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家里。
过了半天,老邱头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还取下了墙上挂了好久的刀。
“阿爹,你要去干嘛?”
“这次荒灾比去年更严重,我去你周辽师父那问了。惊夜城的城卫已经全部派了出去,可有些郡乡还是照顾不过来。虽然这些郡乡比较靠内,但也指不定有走漏的荒兽祸害乡里,城里正在招募义军,你阿爹我也算了一个。”
“阿爹,荒兽会不会很厉害……”
荒生看了看老邱头走得不是很稳的腿,一脸担忧。
“放心好了,厉害的荒兽都走不过苍钜城。能进来的就是些小蛇小狼,你阿爹我当年可是连荒豹都杀过,你在家里好好等着。缸里有米,锅里还闷着些肉,自己省着点吃。”
老邱头拔出刀看了看,依旧寒光逼人,确认不需要重新打磨后,就插刀回鞘,然后往外走去。
走出不远,又忍不住回头嘱咐道:“要是真没东西吃了,去街头大胡子屠夫家蹭饭去。那家伙还欠着我打刀的工钱,你使劲吃。”
“哦,知道了阿爹,你放心吧!”
荒生大声回应。
很快一个月过去,惊夜城里很平静,虽然没有了英姿飒爽的城卫巡夜,但高高的城墙还是让城里人们的心情没有因为荒灾的降临而受到太大影响。
家里的东西都被荒生吃完了,大胡子屠夫也参加了义军,不过他那麻脸婆娘认得荒生,每次来都给足了米饭让他吃饱,有时候还会在饭里拌上一大块肉。
渐渐地,开始有乌衣卫陆续回城。回城的都是些伤员,看到以往那些精神抖擞的城卫此刻变得如此委顿狼狈,加上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荒生开始紧张起来。
除了受伤的乌衣卫外,那些在荒生眼里来路不明的高手们也回来了很多。他们倒并没有受特别严重的伤,而且回来时候都带着沉沉的包裹。
接下来几天,荒生每天一吃完饭,就跑到城头张望,期待能看到老邱头的身影。
又是半个月过去。
这一天,荒生一直等到月亮出来,直到城门彻底关严实了,才回家去。
当荒生走到家门口时,发现门口立着一个人。这个人并不是老邱头,因为老邱头没有这么高大,也从来不穿黑衣,而且还是胸口绣着一只银色苍鹰的黑衣。只有黑衣城卫的胸口上会绣鹰,而荒生记得自己师父周辽的胸口绣的是铜色的鹰,那是卫统大人的象征。
荒生还看到了黑衣人手上拿着一把刀,刀没有装在刀鞘里,黑色的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奇特的光华。
“你是荒生?”
黑衣人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大人。”
荒生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已经从重新编制过的半新刀柄上认出了这把刀。
黑衣人似乎从荒生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他沉默许久,才说道:“你阿爹,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阿……阿爹,他,他自己说过。”
荒生说话的时候,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叫皇甫觉,有人送回了这把刀。周辽受了伤,行走不便,他托我把刀送回来。”
皇甫觉将刀交到荒生手里,荒生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他以前不知多渴望能亲手拿着这把刀,但现在,他却怎么用力也抓不稳这把刀。
“你们找……找到我阿爹了嘛?”
皇甫觉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刀是在周阴郡南面的山上找到的。有人看到了,那是一只成年的荒豹。”
荒生咬着牙,咬得咯咯直作响,过了好久,他又问道:“那只荒豹死了嘛?”
“没有,刀送来的时候上面还有荒豹的血,整整半把刀都是,你阿爹应该伤它不轻,它现在还躲着,不好找。”
皇甫觉说话时候,似乎有些不敢直视荒生的眼神,他第一次为自己穿着这身衣服而感到羞愧,同时,他也因此没看见荒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可怕杀意。
“皇甫大人,我是不是明天就可以来找你。卜叔说,他推荐了我到你门下。”
皇甫觉闻言一愣,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个头只到自己胸口的半大少年,从荒生的神情中,他可以看出老邱头的死对荒生的打击,但这少年竟是一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虽然荒灾对于惊夜城的影响还没有完全结束,作为卫尉的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可眼前少年的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嗯,你直接来城卫营找我就是。”
皇甫觉走了,只留荒生一个人站在门口。荒生将刀抱在怀里,走进了屋,然后轻轻关上了门,连灯都没点,就一个人摸到了床上。他颤抖着钻进了被窝里,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阿爹说过,男人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那样会被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