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屋外的风雪依旧肆虐。
慕清风半跪在地上铺床,干草铺了一层又一层,再铺上随身携带的棉被。这样的床铺暮阳已经睡过多次,虽不如自家床铺来得柔软,倒也温暖舒适得很。
而此刻,她透过火光看慕清风忙碌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大概是因为他是世人唾骂的淫.贼,所以从一开始暮阳就对他抱有很深的成见,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讨厌,并轻视着慕清风。可也是这个最入不了她心的人,一路陪她从金都走到了这里,风雨不惧。
“暮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慕清风摸摸脸,有些不放心,又掏出雕花小铜镜来,照了照。左右不见异样,便眨着无辜的眼神望过来。
暮阳当即收敛心神,转眼望着篝火,却想起离开金都前的某一日——大白天的,尊主居然出现在她房里。她靠着床壁久久未敢出声,紫苏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窗边。
窗子开着一条细缝,隐约可以看到暮离居外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你如此这般隐忍筹谋,连我都差点被你给骗了。”紫苏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调幽缓,透出一股森冷冰寒。
她垂眼,依旧沉默。紫苏却不放过她,倾身挑起她下颚,“怕我?”他眼带审视地打量,却压根不在意她的回答,“你是时候该离开金都一阵子了。”
暮阳心头一颤:“去哪?”
“你只需一路向西即可。”紫苏收回手,复又背过身去。
……
“暮儿?”久不见回应,慕清风好奇地贴上来,“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在想她的任务啊。继任情报司司主以来,她还从未单独出过任务。
一路向西……
如今她已出边塞上阳城,越过三虚岭,再往西,就该穿过茫茫戈壁沙漠……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只是很清楚她正一步一步在某只看不见的手的牵引下踏进一张巨大的网。
而慕清风……
她能联系猜想而得出的结论,尊主也可以。尊主是不是早知道慕清风的身份?
忽然很想问慕清风,那次入绝人谷,可是与紫微尊主定下了什么约定?
于是偏过头,神情凝重地再度发问:“如果前方真的是地狱,你还要继续跟着我走下去吗?”
慕清风却只将她望着,篝火映照着他的脸,无声作答。
“不害怕?不后悔?”暮阳仿佛心有不甘,意图再次确认。
“不害怕!不后悔!”
他斩钉截铁地接过话,这般认真的口吻,这般坚定的眼神。暮阳一怔,旋即笑了,“要是回程盘缠不够,我就把你卖了!”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再偷偷跑回来,准叫那人贩子赔了银两又赔人!”慕清风乐得哈哈大笑。
“对了,君瑶的身份……”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想来与慕清风有着密切的关联。
慕清风摸了摸脖颈,随意道:“即便她可能是我倒霉亲爹的女儿,也不会是我那祸水亲娘的。”
“倒霉亲爹?祸水亲娘?”暮阳倒是头一回听人这般称呼先斓瓴国的承帝和靖后,也是第一次听人这般说自个的生身父母,“你恨他们?”
慕清风摇头。
“怨他们?”
慕清风还是摇头,一脸不解地反问:“难道我形容得不对?”
暮阳哑然失笑。
……
这晚,他们聊了许久,也聊了很多。
从慕清风的身世到二十多年前三国鼎立格局下的诸多传奇。
从他幼时在三虚岭里与世隔绝般的生活,到那一场雪灾养父母亡故,他整整半年没有开口说话,在一个陌生男人的照顾之下辗转于上阳与洛城之间,四处求医。
也聊到了慕宅的建立,说起他的花茶生意,慕清风忍不住扬起桃花眼笑问:“暮儿有没有觉得,全金都上下,只有你月扇坊进购的花茶是最好最便宜的?”
却是如此?
原来如此!
暮阳一直处于听的状态,偶尔在他的扬眉示意下配合地接个话。慕清风自是相当乐意给她讲自己过去的事,而他口吻随意,语调懒散,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旺盛的篝火烘得整个屋子暖暖的,不知不觉困意来袭,暮阳听着听着,眼皮不自知地耷拉下来。脑袋一点一点的,险些栽倒地上,一只手横空伸过来,迅速又小心地托在她面颊上。
慕清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暮阳,将她安置在铺好的床铺上,复又回到篝火旁,添进去几块薪柴。
拢了拢袈裟,往后一靠,闭上眼休息。火光照着他的脸,嘴角弯弯,却显得有几分莫名难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眼,明媚的桃花目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眉心微微隆起,额头冒出一颗又一颗的汗滴。
“阿宁,你要是连区区冰肌丸都压不住,可就白担了‘神医’之名。”他垂眸低喃,几不可闻。
良久之后,气息终于渐趋平复,他侧目望向熟睡中的暮阳,缓缓地舒了口气,是庆幸,亦是担忧。
没进去过绝人谷的人,怎会知道那里有无颜草?
他的暮儿……他的暮儿啊……
……
※※※
一连数日,三虚岭的风雪未见停歇。大雪封路,根本无法继续赶路。好在离开洛城的时候,慕清风塞了一马车满满的干粮,在这天寒地冻、廖无人烟的三虚岭不至于被饿死、冻死,却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暮儿,我这几日越发觉得你心宽。”篝火上吊着一只瓦罐,慕清风微微往前倾,手拿大勺搅着瓦罐里的粥,“在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你是真不怕我对你为所欲为啊?”
对此,暮阳只给了他一个极淡的眼神,接过他递过来的粥碗。他又拿出两个馒头,插木枝上,架在篝火上烤,转身又去给暮阳切几片肉干。做完这些,他去屋外捧了几捧雪花来净手,这才回屋里,吃烤好的馒头。
原以为,他是放荡不羁的采花大盗,剃度出家之后,一个不高兴便头也不回地打道回府,照旧喝他该喝的花酒,享他该享的乐。却不想,即便离开碧落寺,他依旧点滴不沾荤腥。
见暮阳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慕清风眨了眨眼,掰下一小半馒头递过去……见她还是不为所动地看着自己,于是心一横,索性把自己吃过的地方都掰下来塞进嘴里,剩下的全给暮阳递过去……
“暮儿,你别欺负我……”
“……”暮阳也眨了眨眼,看看面前一脸委屈的某人,再看看他双手捧着的两个半个馒头。
嗯?她做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