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千草堂,天色已晚。
中途,千菀受族中长老之邀前去商谈要事,于是剩下千行与暮阳两人缓步朝静水楼走去。
暮阳自从戚云山下来后,一直神色郁郁,没过说话。她住静水楼第二层,沉默地上床靠着歇息,千行伸出二指娴熟地搭在她手腕上。
“那日,你是如何救我的?”良久,暮阳淡淡开口。
千行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又说:“我听说,没人能进得了绝人谷。”千行垂眸专心听脉,她看向他时不自觉地带上了探究意味。
“是因为红丫头的血。”心脉无异样,千行收回手指,坦然地与她对视,简单带过红丫头是紫微宫勤卫司的人。
她皱了皱眉,问:“你这么做可会影响你的身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红丫头跟随千行四年之久,对医药毒物或多或少有些了解。而暮阳对此一窍不通,只是隐约觉得不妥。
千行看着她,倏然莞尔,笑问:“你可是关心我?”
闻言,暮阳面上一冷。
那日白子湖畔,千行松开她的手转而飞上画舫的场面再一次重现眼前。
水牢中,尊主的声声诘问犹然在耳。
“千公子救命之恩,暮阳理应多几分关心。”她温和地笑着,略带苍白的脸上似乎无半点芥蒂。
千行知道,暮阳终归是怪他,却同样温和地笑着:“不过是一点血罢了,你放心,我没事。”
就这样,两人心下都较着劲。
……
另半份千灵丹果然在三日后送来。
千菀需要用金针将暮阳体内积聚一点的毒素疏散,那痛楚于暮阳而言无疑是九死一生。随后再服下半颗千灵丹,这需要对时机有精准地把握,稍有不慎,回天无术。
血液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噬咬,暮阳一度疼得昏死过去,浑身痉挛,十指紧紧地扣在掌心。千行担心她伤到自己,毫不犹豫地掰开她的手紧紧握住。暮阳疼得急了,在他手背、掌心扣出数道血痕。
再次醒来,又过去了三天。
暮阳恍然有种隔世的感觉。
原来一整颗千灵丹是解天下奇毒的灵药,半颗却能要人命。
千菀早晚两趟,过来给她诊脉、扎针,却不见千行。
“弯刀大侠,萧鼎丰死了。”千菀收拾针包,状似无意提及。
暮阳知道萧鼎丰,那是个豪放直爽的侠客,与千行是朋友,她曾在月扇坊外匆匆看过一眼。
“府衙仵作验证,萧鼎丰死于杀手绝的薄剑之下。”千菀看了眼垂眸沉默的暮阳,“最近半个月,紫微宫甚是猖狂,莫说金都城,整个江湖都快乱套了。”
她话里带着婉叹与担忧,也有试探,暮阳漠然回视她一眼:“我等小民蝼蚁之辈,能如何?”
千菀微怔,随之了然一笑。
时值江湖风雨飘摇之际,以千草堂在江湖中的地位,千氏一族注定无法独善其身。作为当家主母,千菀有她该有的顾虑、筹谋与担当。
而暮阳却没有,更甚的,她没有这个必要。
“你好好歇息,再将养一段时日就好全了。”将走时,千菀回身又道,“嗯,晚间小叔叔会来看你的。”
暮阳客气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二楼的窗大开,外边暮色微沉。
暮春的微风吹进屋里,和煦又温暖。暮阳静静靠坐着,目光落在楼外那片幽暗宁静的湖泊上,思绪逐渐飘远。
从柳家灭门案引起轩然大波,到如今弯刀大侠萧鼎丰死于非命,那些与白子湖血案有关的人一个个死去,所有人都认为紫微宫重返江湖是为报十八年前的血仇,暮阳却觉得紫微宫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十八年前,老尊主紫浔在位时,便已开始屠戮江湖,当年的江薏苒夫妇无疑是他两把最锋利的剑。白子湖血案后,紫微宫受重创不得已隐退江湖,而暮阳在紫微宫的这些年里,尽管紫苏从未与她说过半句他的图谋,但紫微宫从未有过一刻懈怠,杀手绝震慑整个登封地带便是很好的例证。
紫微宫的野心,是一统江湖?还是逐步瓦解中原武林?
再推往百年前建宫初始,四大护法不顾诛杀令合力反出紫微宫,又是为了什么?
沉吟是左阴使的后人,庄槿有千万次机会可以杀他,却为玉趣÷阁迟迟不动手。庄槿的意愿即尊主的意愿。
那玉趣÷阁中,有何秘密?
那柳家呢?紫微宫想从柳家得到什么东西?
越来越多的问题充斥着大脑,暮阳有些头疼地皱眉。
年幼时,她为尊主所救,当冰肌丸融进骨血,注定她这辈子是紫微宫的人。相比旁人,她受尽信任与宠爱,掌管情报司,可她的所作所为却一次次挑衅紫苏的底线。
她是多疑又绝情的人。
紫苏又何尝不是?
白子湖她被劫一事,是尊主故意而为的吧。为的是让她看清人世间所谓“两相许”的情.爱,看透豪门世家族里从来都是利益至上。
——你看,你爱他,他却舍你而救旁人。
那般嘲讽的口吻。
可笑她竟然忘了当年风雪中掩埋母亲时的绝望。
世间情.爱,果然是最要人命的东西。它毫不留情地带走了母亲,难道她也要让自己在这里边尸骨无存吗?
暮阳摇头失笑。
诚然,千行能进去绝人谷,但若无尊主首肯,又如何出的来呢?
她的命是握在尊主手里的,只要断掉压制她体内冰肌丸的解药,足以令她生不如死。无息的毒是对她的惩戒。尊主无意让她死!
她为什么要去想四大护法的事?江湖、武林,血雨腥风又如何?
她只要好好地活下去,经营好月扇坊,就够了!
暮色渐深,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暮阳神色一顿,立即不动声色地躺下去,合上眼。耳边脚步声逐渐靠近,绕过屏风,停在她床前。
即便看不到,那两道深沉凝视自己的目光却能清晰感觉到。
而此时的暮阳已心如止水。
床前的人转身离去,脚步声轻细。
她缓缓睁眼,安静地看着一袭颀长的月白背影。
冷不防将要拐出屏风的千行回过头来,两道目光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凭空撞上。
暮阳没有尴尬,依旧那般平静地与他对视。
他同样神情寡淡,只除了双唇微抿,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毕竟,这回丧命的萧鼎丰是他朋友。
暮阳心下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