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地宫,水牢之中。
暮阳坐在湿滑的大理石面上,背靠同样湿滑的墙,面前是一滩及腰深的水池,头顶上交错着三指粗的铁栏杆。
阴冷幽暗,唯有右上墙角挂着一盏不甚明朗的灯,灯罩下是五六只漫飞的流萤。
暮阳做的地方是倾斜的,她尽量不让自己滑进水里,然而下边的水依旧湿了她大片裙摆,以及她的鞋。
她想,尊主终归是待她好的,没让她泡在这一池寒水中。
听到石门沉重的开启落下,暮阳抬头望去,果然瞧见一道黑影照在水牢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紫苏盯着她看了许久,幽暗中,他的目光像水牢里的水一样平静又带着彻骨的寒,暮阳对他这双眼的畏惧比担心自己滑进水池更甚。
“你看,你爱他,他却舍你而救旁人。”紫苏说道,语带轻嘲
暮阳突然白了脸,暗淡的光线成了她最好的掩饰,而左手不自觉地握上空荡的右手腕,她依然记得千行扣紧她时的温暖,却忘了他松开自己时的感觉。
可能,她那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菀儿不是旁人。菀儿是他的小侄女,是千氏一族的当家主母,他舍我……舍我而救她,理所应当。”她笑了笑,话里带着明显的自嘲,和不明显的哽咽。
这水牢,真心太冷了。
“哦?是吗?你心里当真一点也不怨他?”紫苏冷笑,“暮阳,你是什么人,我比你自己更清楚。”
暮阳是什么人呢?
她是心口含恨,埋身冰雪依然拼着一口气不愿死去的女子。
她是手掌无数人命脉、动辄能颠覆紫微宫的情报司司主。
她是由死复生、由生复死仍不忘入金都复仇的柳家私生女。
她是心高气傲、笑能敛金银、怒能残人身的月扇坊坊主。
她强势,她固执。
她至今不能原谅生父柳翰臣。
她最恨背离和舍弃。
“尊主英明!”她笑,绝代风华。
紫苏走了,不置一词。
石门再次打开并落下,暮阳突然抱紧自己,手指紧紧扣住手臂,几乎整个人都在抽搐发抖。
她中了无息的毒。
而紫苏是不会让无息替她解毒的。
这是紫苏对她的责罚。
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她终于不堪忍受,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一刻,她还在想,紫苏是最懂她的人,那她又何尝不是最懂紫苏的人。
紫苏和她太像,最恨背离和舍弃。
※※※
这一夜,月扇坊照常做生意。只是众人早已魂不守舍。
暮离居里,千行坐在香樟树下,搁在石桌上的手一直握成拳头。千菀陪着他,劝慰的话数次涌上喉头,可张了张嘴,就是说不出来。
慕清风仰首靠在香樟树上,此时的他平静了许多,脸依旧沉得可怕。木九默默立在一旁,眼睛早已肿成了核桃。
他们急了一晚上,若是别的地方,他们早杀进去救人了,可偏就是紫微宫!
紫微宫所在地,谁也不知道!
他们问初晓。初晓冷着一张脸凝重无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千菀忽然一把抓起千行搁在石桌上的手,不用掰开看,就已摸到一手掌的血。
“小叔叔……”千菀难以启齿,眼中涩意渐浓,“小叔叔,你别这样。”
千行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只痴痴地望着夜色,轻声道:“我怎舍得……舍得让她独自一人在那样可怕的地方……”
许久未动过半分的慕清风终于朝他看了一眼。
夜越来越深,慕清风拍拍木九的肩让她回去休息。木九红着眼,摇摇头。慕清风无奈地沉默了一会,第一个离开。
千行依然坐着,千菀无从规劝。
“公子,我知道紫微宫在哪。”
千行一怔,转头看向他熟悉的红丫头,眉宇间闪过欣喜,却又微微皱起。
红丫头深吸了口气,坚定道:“紫微宫就在绝人谷。公子,我是紫微宫勤卫司的人。”
千行急着要去。红丫头急道:“公子,不可!”却拦不住他。好在千菀险险拉住了他衣衫一角。
“公子,世人都传绝人谷是片诅咒过的谷底,凡入谷者,必死!其实不然。”红丫头急急绕道他身前解释,“普通人进不了绝人谷,只有紫微宫的人能进去。公子,你还记得你每日都要给我放血驱毒吗?”
红丫头曾告诉千行,她从一个江湖黑帮逃出来,那些人在她身上下了毒,能通过气味寻到他。千行便每日给她施针、用药、放血,药是用来强行遮盖体香,放血是为驱毒。
“紫微宫人凡在入宫之初都会得到得到尊主赏赐的一枚‘冰肌丸’,至于肚脐三日,冰肌丸融入骨血,会产生一种常人闻不到的体香。只有嗅觉极其灵敏的流萤能闻到。”
“绝人谷内遍布流萤,一旦有外人进入,这些带有剧毒的飞虫就会发起攻击,置人于死地!”
也正因此,紫微宫的流萤有追踪的能力。
千菀看着千行眉头越蹙越深,突然意识到什么,当下松开衣角退开一步。然而,却迟了。
千行一把扣上她手腕,欣喜道:“菀儿,你能帮我的是不是?”
千菀目光犹疑,不愿作答。
千行又说:“只要有红丫头的血,你用千家独门的十八针可以让我短时间内拥有那股体香!”
“不行!”红丫头反应很强烈,“公子,冰肌丸有毒!融入骨血之后,我的血是剧毒!”
“无妨。”千行眉头都不皱一下,“菀儿,只有你能帮小叔叔了。”
他这微带叹息又恳求般的语气让千菀无从拒绝,可是冰肌丸的毒又让她不能放松警惕。
“小叔叔,你可知我施了十八针后,你体内散发出的香味只能维持三个时辰,而毒素将会永远留在你身体里,你今后也要同红丫头一样,依靠每日放血来暂缓毒性?”
千行收敛起他焦急的神色,对千菀认真道:“菀儿,小叔叔舍不得她!”
千菀闭上眼,无言默许。
然而,红丫头却怎么也不愿伸出手,一边哭着摇头,一边倒退:“公子,你是知道我毒性发作时的模样的!你不可以!绝不可以!”
千行第一次见她发作时,是在漠北沙漠里,她躺在黄沙地里,揪着头发疼得死去活来。额头、脖子、手背,但凡能看到的都青筋暴起。
“可是丫头,我只见你发作过一次。”千行笑着宽慰。
“那是因为有公子您在。”
“你须知,菀儿静水神医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
红丫头终于不再后退了,却还有最后的坚持:“公子,我要与你同行!我熟悉地宫,可以帮助你更快地找到人!”
千行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