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八巷,清晏小筑。
院落不大,胜在宽敞洁净。中央是四人座石桌,东西厢各四间厢房,东南角辟出一块空地搭起竹篱,瓜藤蔓延爬满半面院墙,叶片下挂着几个水灵灵的葫芦。
竹藤编织的躺椅上,莲青捕快服搭在边上,邢晏单着一件青色长衫仰天而躺。
苍茫黑夜,无星无月。滚滚黑云密布,阴沉沉的,异常烦闷。
辛辣的酒灌入咽喉,邢晏忽如惊龙一跃而起,抽出搁在石桌上的佩刀,脚下踉跄了两下。
刀背一震,他猛然站定,眼风顺刀背一望到底。足步狂舞,风声烈烈,刀锋如芒。一套刀法舞下来,汗流浃背,他眯眼顾不得擦拭,仰首灌下几口酒,又开始下一套刀法。
清原抄手站在屋檐下,冷冷地看着,清秀的面颊逐渐阴沉。
她忽然跃出,宛如浮光掠影,趁其不备,一掌击落邢晏手中佩刀。又劈手去夺他手中的小酒坛。
邢晏回过神来,足尖点地滑出一丈远。
清原攻势如虎,道道掌风迎面袭来,目标锁定小酒坛。
左击右挡,几十招下来,邢晏只守不攻。
眼见清原集全身力道于右掌直击过来,邢晏长空一抛,小酒坛飞起。清原立即收势,凌空跃起,却被一颗小石子击中腰部,掉了下来。
“师兄!你耍诈!”清原气得跳脚,眼睁睁看小酒坛稳稳落在师兄手里。
邢晏却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仰首灌酒,拖着步子走向躺椅,看都不看她一眼。
清原使劲绞着衣襟,连连跺脚。
随后走到邢晏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他:“师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圆滑世故吗?你不是对大人物都能违心地溜须拍马吗?今晚何必驳了大人美意,不去凌月楼赴宴?”
“清原——”邢晏微微坐起,招呼清原坐在自己脚边,缓缓说道,“清原,为兄记得你最看不得我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你说这是自我作贱,你还骂我虚伪,骂我辜负老爹的期望。忘了吗?”
清原撇头不语。
邢晏笑笑,灌下一口酒,问:“怎么师兄改了,你却不喜欢?”
“师兄……”清原倔强地咬住下唇,过了许久才闷闷道,“你在怪我意气用事?”
邢晏笑着摇头,怜惜地抚上她清秀的脸颊:“你啊,不适合官场。走了也好!可是你下午……”一想起他亲自去月扇坊逮人的场景,就止不住气结。
“我气不过嘛!府衙大人摆明了与柳二爷有所勾结,还对外宣称是他革了我的职,怎么能这样……”清原知道自己太过冲动,垂着脑袋有些委屈。
邢晏叹了口气:“自古官场险恶,利益至上。官官相护、官商勾结,更是屡见不鲜!在官场里混迹,必须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行将踏错,必是万劫不复。”
“为官者,所图的无非权势、金钱两样。你清正善良无错,一心为民更该嘉赏。可你说话直接,做事冲动,不顾后果,自个骂的舒爽了,殊不知这行径在大人眼里是藐视官威!这威不立,利不存,又有哪位大人容得下你?纵使你离职不做捕快,大人要对付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还记得老爹教的那句话吗?水至清则无鱼。”清原点头,听邢晏继续说,“天下无官不贪。海大人贪则贪矣,那是他与金都富商两相依存的根本条件,但他对金都百姓亦是无可挑剔。我们无从否认,海大人任职至今,金都城案无不清。”
“但除了这次柳家灭门一案!”清原气呼呼一拍大腿,痛得龇牙咧嘴仍不忘破口大骂,“他视柳家百余条性命如草芥,随意结案,枉为父母官!我看他平日对金都四霸又敬又畏,其中尤以柳家为甚,前些日不还一心希望大公子与柳家千金结交秦晋之好么?不想柳家一倒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即与柳二爷同出一气!”
十指倏然握紧,邢晏冷笑,“呵!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海大人确是个榜样!”
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府衙大人海魏“任职至今,案无不清”,为何至今没有升迁?
眸色骤然一凝,邢晏有些明了。
金都四霸凌驾于府衙之上已久,如若换个新官来,还不一定能受制于四霸权威之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死死地扣住海大人。而若四霸残缺,于官府而言便少一份力压在头顶,于海大人而言,便是手中多一份权势。
见师兄久久不说话,清原以为他在为海大人勒令禁查柳家一案而忿忿不甘。
她将头轻轻枕在邢晏膝上,宽慰道:“师兄,不如我们去找月扇坊吧。你说过月扇坊又称江湖第一知晓坊,万仞山庄不知道的它却可能知道。我早前向木九打探过,买情报消息得找最好说话的初音。”
“原来你早有此打算。”邢晏轻笑。
“当然!你以为我天天待月扇坊是为了什么?”说到这,清原心虚地咳了下,“庄槿是是要抓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月扇坊混个脸熟呀。而且暮阳坊主与柳老相交至深,说不定会给我们个友情价呢?”
邢晏暗笑她天真。
“师兄,从明天起,这案子你就脱手吧。你若违逆海大人,指不定他会怎么对付你呢?要是连你也被革职了,我可怎么对得起师傅他老人家哦!我现在是自由身,他奈何不了我!”
邢晏神色一凛,反对道:“不行!海大人会对付我,难道就不会对付你?你不是官差,他却是金都城一城之长,对付你相当于碾死一只蚂蚁”说到最后,他忍不住鄙夷地睨了师妹一眼,真是不自量力。
“我才不怕!总之,结案是府衙的事,而我一定会还案情一个真相!”清原拍着胸脯保证,“师兄放心好了,就老二他们才不是我的对手!”说着挥起拳头,哼了哼。师兄居然看不起她。
邢晏哈哈笑起来,仰首倒酒,却被清原一把夺过去。
“不许喝!”她晃晃小酒坛,看师兄脚边乱七八糟躺着好几个同样的小酒坛子,眉头皱成一团。
一滴水落在清原鼻头。紧接着雨水哗啦啦倾泻而下。清原哇哇大叫,兔子一样窜进屋子,转身见师兄站在她身后,气定神闲地拍打身上的水珠,面色如常。
“这……师兄,你喝得是水么?”她吞了口口水,眼神忍不住飘向院子里那七八个空酒坛子。
邢晏进里屋拿出一块干布,二话不说擦起清原沾了雨水的头发。清原执起小酒坛用力嗅了嗅,偷偷喝了口。
“啊呸!呸!呸!呸!”
邢晏忍俊不禁。却见清原吐着舌头,目光灼灼:“师兄好酒量!藏得可真深!”
“可见师妹对为兄的关注力度远远不够!”邢晏转身,嘴角扬得老高,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清原怎会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偷偷地趁她熟睡后远远躲到城墙边那棵青铜树上饮酒。官场复杂,即便混迹在最底层,他又何曾好受过?
第一次他醉得厉害,误了第二天巡职,他偷溜到柳家茶楼,装作与柳老饮茶,海大人知道后不但不责罚反倒巴着他能与柳老更熟络些。
后来,他再去茶楼,不知是缘分还是巧合,柳老见他上楼,亲自斟茶,嘴上说着:“醒酒茶刚刚好。年轻人,尝尝吧!”
柳老一直唤他“年轻人”,到后来他当街拒绝柳姑娘,柳老气归气,而在茶楼上,他依旧是位和善的长者。
可叹如今,茶楼依旧,人事已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