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聆音苑的日子是荒废的,空白的。w★wくw .★8√1くz√wく.这是我的不幸,但亦是大幸。从此身陷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
醒了睡了,都不知道。身边相伴的,只有一个眉生。
关着门在屋里,看不见雪融,只觉得天气渐暖。睁开眼,原来已经大统十七年了。
不是一个冬天,是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外面的世界已与我毫无干系,也无心无了解。只在几个仆从小声的议论中零星知道,去岁五月,高澄的阿奴高洋废了元善见,在邺城自立为帝,国号为齐,改元天保。
然而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明月高悬,想起昔日的那些和月亮有关的故事,只有一片伤心忆不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打开妆奁,一颗千丝菩提子,一枚金奔马。我一生的两个男人,如今都不在我身边。
只觉相思如扣,杜鹃啼血。
铜镜中的那张脸迅老去了。一双眼空洞又冰冷,像无底的深潭。
君仍是清路尘,妾已成浊水泥。
绝望是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忽然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丧钟的声音。一声一扣,悠远绵长。响在耳边,又飘过去了。都和我无关。
是宫里传来的钟声。至尊崩了。
总算解脱了吧,大半生在宇文泰的掌控中,做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皇帝。
过了两日,来了一队禁军,一个黄门手持诏书。
皇太子元钦嗣位,宇文泰以冢宰总百揆,我亦随他被加授太师安定公夫人。
随后,那日在文正殿里见到的年轻女子冼儿按照礼节前来拜见,向我祝贺。
她年轻而妖娆,有着月亮般妩媚的脸庞,眉眼中都是青春带给她的无边的自信和喜悦。
小腹隆着,看样子已经有六个来月的身孕了。
这是姬夫人叱奴氏。原是李弼府中的舞姬。
听眉生说,有一日李弼宴请宇文泰,宇文泰酩酊大醉,夜宿李弼府上。第二日早晨便带了这女子同乘一辆马车回云阳宫了。
“那阵子,太师很不开心,大概李弼宴请他,本就有这样的目的。”眉生这样说。
他有新人在怀,而我只有萧索寂寥的庭院相伴。回庭院如旧,风景依然,只我万念已灰。
叱奴氏走后不久,忽听到外面有欢脱的脚步声,眉生欢喜地说:“是觉公子和邕公子来了呀。”
觉儿的声音年轻而明亮:“家家在休息吗?”
眉生领着他们往里走,那声音越来越近:“刚才睡了午觉起来了一会儿呢。”
吱呀推开门。外面的春光闯进来,我眯了眯眼。
两个孩子跑进来,一头钻进我怀里。邕儿又长高了,却依旧奶声奶气:“家家,我好想你。”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抚着觉儿的脸。那鼻梁逐渐挺直,越像宇文泰了。大概因为刚才跑得急,此时鼻尖上微微冒着汗。
“你们怎么来了?还跑得这样急。”
觉儿自我怀中抬起头,眨着晶亮的眼睛说:“至尊嗣位,封了孩儿为略阳郡公了。阿父说,让我自己来告诉家家一声,也带着阿奴来看看家家。”
我微笑:“觉儿如今也有爵位了。长大了呢。”
他撇了撇嘴:“这爵位还不是靠了阿父的荫庇?我要靠自己做一番成就。”
“好志气呀。”我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在说,不要做什么成就,只要有一个普通人的快乐就足够了。
有大成就的人,往往不会快乐。
他们拉着我走到庭院里,觉儿指着那两株银杏问:“这树不如从前茂盛了呢。”
从前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如今枝叶寥落,冷冷清清。
我看着那树冠愣愣地出神。这庭院满目萧索,那些树木,假山,池塘,什么都没变,却没有一样还保有从前的气息。
这聆音苑到底成了一个深深的枯井了。
“家家,你什么时候回来云阳宫和我们同住?我想每天都见到家家呢。”邕儿软绵绵地贴在我身上问。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家家更喜欢住在这里。云阳宫里不是有姬夫人照顾你们吗?”
邕儿还未说话,觉儿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还老是在莫那娄那里打听家家你的事情。”
“打听我?”我心里一凛。也是个不安分的女子呢。
觉儿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我都听到好几次了。莫那娄都跟她说了太师不让谈论家家的事,她还要缠着问。”
“是呢。”邕儿抢着说,“还为此被阿父申斥过呢。”
觉儿抬起脸温柔又小心地看着我,轻轻问:“家家同阿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阿父不许任何人提起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笑了一下:“是我让他伤心了。”
他乖觉地不再追问下去。也许自小就能察觉偶尔萦绕在家里的那团不安的阴云是什么。自小就明白,那个让父亲忌惮、让母亲避讳的人是谁。
转眼又是一年。
这是新帝嗣位第二年初夏,某个炎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看门的仆从忽然进来说,叱奴夫人来了。
我还在暗暗奇怪,她怎么会来这里。她已经未等仆从去请,就自己走了进来。
穿着黄蓝的间色裙,头上珠翠环绕,光彩夺目。
宇文泰用度简朴,对自己的女人却是从来都不吝啬的。
只见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孩。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也不过才一岁不到。也不知特意抱到我跟前想要做什么。
只见她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到我跟前,轻轻行了个礼,说:“夫人见谅,妾手中有小公子,不方便行全礼。”
我点点头,连周旋都不欲花力气,问:“姬夫人来我这里有事么?”
她嫣然一笑,说:“直儿自出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自己的阿母。近日想着,直儿都快满周岁了,怎么也要来拜见一下阿母的。”
“叫宇文直吗?”我看向那孩子,暗暗想,没有觉儿和邕儿小时候好看呢。
她掩口一笑,遮不住的得意:“是,是太师亲自取的名呢。太师说,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就取名为直了。”
眉生将茶盏都端到庭院里,又摆上果脯蜜饯。我们便在庭院池塘边的小凉亭里坐了下来。
叱奴氏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侍女,这才前后左右打量着这庭院,说:“这便是当年太师特意为夫人建的聆音苑吗?那隔壁就是昔日的丞相府了。”
听说宇文泰已经辞去了丞相和大行台之职,只任都督中外诸军事。隔壁的丞相府本该赐给新任的丞相为官邸。不过是因为和聆音苑相邻,皇帝便另赐了府院给新任丞相,隔壁便一直空着了。
后院里,那扇连通着丞相府和聆音苑的拱门已经许久未曾开过了。前几天眉生还在说,上面的锁都生了锈,要找工匠来切断了重换一把。
哪里还有必要呢?反正这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
我低头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她却兀自说下去:“妾还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太师对夫人用情至深,只是不曾想到……”她抬起眼角偷偷打量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不曾想到,聆音苑也不过如此。”
我明白了。她是来挑衅的。旋即没有了同她说下去的兴趣。
“用情至深,不过是时人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姬夫人要是没有其他事,我想去午睡了。”我站起身,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
刚踏下凉亭的台阶,她在身后说:“邹夫人。”
我回过头。
她的脸不知何时藏进了凉亭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冷冷的,完全没有方才的甜腻婉转:“你既已失宠于太师,何必要霸占着夫人的地位不放手?何不于太师面前自请下堂而去,却要挡着我的路?”她抬头看一看这有些荒芜的园子,冷笑一声:“反正以你今日光景,同下堂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正妻失宠,如今她又诞下男孩,站稳了脚下的位置,便急不可耐地谋求进取了。
我冷笑一声:“宇文泰若是肯,我也没什么不愿意的。”说完抬步就走。我已三十多岁,爱也爱了,恨也恨了,繁华和冷清都尝过了,难道还要再回头同这些年轻女子玩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游戏吗?
“阿邹!”她被激怒了,大声喝我:“你以为太师心里还有你吗?他早就对你弃之如敝履,平日里连提都不愿提你了!你以为你的儿子还能当上嗣子吗?!”
我一听这话,亦被激怒了。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便威胁到了同样住在云阳宫的觉儿和邕儿的安全。自古以来这样的惨剧实在是太多了,这些被权力和**熏昏了头脑的妇人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用我自以为最阴沉的表情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没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嗣子。但是若他们两个有任何意外,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
我的指甲死死地掐进手心里,牙咬得太紧,以至于两腮都在微微痛。
她明显有些怵,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但还是蛮横说:“你如今这般落魄,只怕太师连连云阳宫的大门都不会让你进,你还想杀我?你失宠于太师,娘家在建康又被侯景杀光了,你还有什么……”
“你说什么?”我打断她。在建康被侯景杀光了?
总算抓住我的痛脚,她得意地一笑,扬了扬下巴,说:“怎么?你不知道?大统十五年侯景就攻下了建康。萧衍被囚困饿死在建康。侯景因之前求婚于王谢两家被拒,怀恨在心,在建康大肆烧杀高门。那些留在建康的高门大族几乎被杀绝了。你以为平乐君还有什么荣耀可言吗?”
我一阵懵,几乎晕倒在地。
邹氏也被杀绝了?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着我,几乎要将我摧毁。这是大统十五年生的事,我竟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我浑身冰凉,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她掩袖而笑,围着我转了半圈,说:“如今阿邹成了破落户了。哪里还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师呢?知道自己的处境,就赶快去自请下堂吧。冼儿为你置一个小庄,供你养老可好?”
说完掩口咯咯笑着,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
时移世易啊。如今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我遭如此羞辱,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不设防一个更加阴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谁说她进不了云阳宫的大门?”
我诧异。宇文泰怎么来了?
我望向他。
他从没有来过这里,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只是一场梦,一个幻觉。
他的漂亮的胡须亦开始花白了。眼角堆着深深的皱纹。束插着乌木横笈,穿着玄色绣金的上领袍,金玉腰带的青玉带钩上挂着一柄佩剑。
步履沉实,也有几分沧桑。
他走过来,并未看我,却站在我身前,看着对面的叱奴氏。
对面那鲜妍动人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宇文泰黑沉着脸,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半晌,说:“谁给你这样的胆子,以一个姬妾的身份来这里耀武扬威?”
叱奴氏吓得退后两步,抖着声音说:“太师恕罪!冼儿……冼儿是得知夫人家中的不幸,心急如焚,特意赶来告知夫人的!”
宇文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怒。——
他早已知道,却一直隐瞒着不让我知道建康家中的噩耗!
真的恼了,说:“心急如焚?爱姬既奉寡人英明神武,又为何胆大包天敢在寡人面前信口雌黄?!”
叱奴氏噗通一声跪下,不敢再辩解,只磕头哭道:“太师恕罪!冼儿再也不敢了!”
宇文泰不理她,皱着眉将头偏向一旁,神情讳莫如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宇文泰不说话,她抬头看了看我们,几步膝行到我面前,扯着我的裙子哭道:“夫人饶恕我吧!冼儿再也不敢了!”
我扭过脸去不看她。
宇文泰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说:“姬夫人叱奴氏突恶疾暴毙。宇文直交给妾达步干氏抚养。”
她是李弼府上送的姬妾,若是赐死有伤李弼颜面,也会让他惶恐不安。
因恶疾暴毙是一种体面的说法。然而对她却毫无意义——她终究是活不成。
叱奴氏瘫软在地上。
花一样的脸庞枯萎了。转瞬即逝。
两个侍卫将已经半昏厥的叱奴氏带了出去。宇文泰这才回过头来看我。他目光清冷,专注地看了很久,不一言,最后转身离去。
“宇文泰!”我在身后唤他。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建康……我家中情形如何?”他一定知道,他一定是知道却瞒着我。
他微微侧过脸来,轻声说:“你阿父几年前调任江陵为太守,躲过一劫。你祖父大统十二年就病故了,倒也没有经受此番苦楚。在建康的两个兄弟和庶母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