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多年,曾经人烟稀少的蔡家村而今也具有了小城镇的规模。
村里少有的一群人一遍一遍地向外人,向孩子说起蔡嘉怡的事情,她可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电视的人,又演过电影,太出息了。
有人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个蔡小玲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不然一没后台,二没姿色,怎么就能演《子胥》那么一个大电影呢?
有人据理力争,蔡小玲早年受过苦,经历过生死,一看就不是平凡人。
受过什么苦,就连蔡嘉怡自己都不记清了,这些年她不断地接触新的人,新的事情,一直往前跑,如果不是母亲三不五时的打扰,她会把那些东西给忘光。
所以到如今,谁也说不上来那时那景,那人那情。
如果非要从众多版本里挑出一个最为接近的,那听听小苹果怎么说,应该不会错。
除夕夜那晚,夜很深的时候村里还有灯,我就着屋里昏暗的灯赶路。我走得很急,因为弟弟发了高烧,要去镇上找医生给他瞧一瞧,我怕去地晚了医生已经睡下。
可是我从没走过这样的夜路,虽然按照村里老人指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但还是迷了路。
她说走五里路就能看到一颗歪脖子老树,往左转,再走二里路就能到镇上。
然而我已经走了绝对不止五里路,即使夜里寒风彻骨,然而我却汗湿了内衫。
最后没有办法,我向路边的人家求救,开门的是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短发,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个男孩。
“嘘,”,女孩对我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然后她悄悄地钻出来,慢慢地关上木门,把我拉到院子里,“我爸妈都睡着了。”
她小声说。
我点点头,为她有这样的孝心而感动,但是我没有忘记自己这么晚出来的目的,我就问她,“你知道怎么去镇上吗?”
“知道啊,”,她双手拢在袖子里,声音在风里打颤。
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不合身的薄棉衣,即使努力往袖子里拢,胳膊还是露出来一截,而她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布鞋。
“你冷吗?”,我按住她露出来的胳膊,冰凉冰凉的。
“还好,”,她跺跺脚,指着我来时的路说,“你就往前走,然后能看到一棵歪脖子树,然后往右转再走二里路就能到。”
“可我刚才就是从那来的啊。”
我着急地皱起眉头,弟弟还等着呢。
“不会吧,”,她抓抓脑袋,突然一拍手,“哎,那歪脖子肯定是给他们砍了!”
她生气地撅嘴,五官都在努力往鼻头凑。
我觉得很可爱。
“那你能帮帮我吗?”,我问她,“我的弟弟生病了,我想给他叫个医生。”
她抿抿嘴,看一眼还亮着灯的屋子,最后小跑过去把门从外面锁上,就要带着我去镇上。
“哎,”,我跟上她,“你回家拿件衣服吗?别冻着啊。”
“没关系啦,”,她又往袖子里头钻钻,对我“嘿嘿”一笑,“我平时就穿这么多,冻不坏哒。”
说完她就埋头快步往前走,“嘶哈”地倒抽气,我从后面看她,突然冲上去拉住她的手。
“啊……”,她不明所以,又对我笑,“你是不是怕啊。”
我胡乱点点头。
她反握住我的手,坚定地看着我说,“不用怕,今天是除夕,坏人都回家过年啦,就没有人会来伤害你啦。”
“嗯。”,我点头。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歪脖子留下的树桩,女孩看着还有木香的树桩,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赶路。
“你很喜欢这棵树吗?”
“对啊,”,她说,“昨天我还看到树尖上抽了芽,兴许来年就能活过来。”,说完她又叹了口气,“它多坚强啊,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
这棵歪脖子树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跟我说以前怎么在树下玩耍,学爬树,赶走想偷树的人……
她还邀请我夏天过来游泳。
我觉得她的童年很幸福,有些羡慕。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正好到新年,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和烟花,路面上像炸小鱼一样,“噼噼啪啪”地响。
女孩英勇地护着我,穿过浓烟与火星找到了诊所。
六十岁的老医生也正准备放鞭炮,女孩拉着老医生的手就要把人带走。
“哎,慢点儿,等我放了鞭炮也不迟啊,”,老医生一手还拿着烟头,在空中来回虚晃,“急啥呀。”
女孩顿足,这才松手。
老医生捏着烟头战巍巍地凑近地上的鞭炮,还没点上就给吓跑了。
来回试了几次也没有点上。
“您快点行吗?”,女孩比我还着急,最后干脆抢了老医生的烟,冲到引子那头,一咬牙,这就点上了,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回来。
在鞭炮声声中,她拖着老医生往回走。
路上,我才知道她叫蔡小玲。
她和老医生似乎很熟悉,路上一直在聊,多半是在骂这个伐树的人。一老一少你一句我一句,把骂人的话说绝了。
我就在边上笑。
后来到了岔路口,她说得回家,万一爸妈找不着,会着急。于是我们就此告别。
我跟她说过些天等我弟弟身体好些了,就过来找她玩儿。
她很高兴的样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然后我听到老医生叹了一口气,他嘀咕一句,“……小东西。”
前面我没有听清,大抵是“可怜的?”还是“可笑的?”
我一面想一面带着老医生回家。
过了三天,我如约带着我的傻弟弟去找她。
在院子里我看到她正在搓洗床单,正要向她打招呼,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个邋遢的男人。
男人含糊不清地吩咐他洗完床单之后要做什么,他的喉咙里好像含着一口痰,动作有气无力,我不知道他是宿醉刚醒还是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我觉得他很可怕,就躲在树后面,想等他回屋或者出门再去找蔡小玲。
接着我就看到屋里又出来一个臃肿的女人,她穿地严严实实。我还在想她穿这么多为什么不分蔡小玲一件,就见她一脚踹上蔡小玲的后背。
“磨磨蹭蹭!这要洗到什么时候,饭做了吗!”
蔡小玲一下子就跪倒在水盆里,没有叫,更没有哭,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又坐到凳子上,接着搓床单。
等这一对夫妻进了屋,我才看到蔡小玲叹了一口气,她往路的尽头看,又是叹气。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原本该有一棵歪脖子树。
当她收回视线的时候,我们对上了,就见她当即回头看了一眼,确定爸妈都在屋里才对我挥手。
她的脸上竟然挂着笑。
我也对她挥手,然后示意我先带着弟弟回去,她却突然跑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颗牛轧糖,塞到我的手里,“给你……”,她看了看我的弟弟,对我抱歉地笑,“哎,我就一颗,你们分吧。”
“不用……”,我想还给她。
这时候她家里传来脚步声,“新年快乐哈,我先回去啦。”
然后我就看着她埋头搓床单,那时候我就发誓,不管以后会到哪,经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忘记她。
小苹果拉住蔡嘉怡的手,“……所以我就知道你今天也会帮我。”
蔡嘉怡还在震惊之中,她眨眨眼睛,“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而她只记得歪脖子树。
真是有些抱歉。
“你们聊完没有?”,余清推门进来,孙崇跟在他身后。
“聊完啦,”,小苹果笑。
蔡嘉怡看一眼孙崇,然后对小苹果撅嘴,小声道,“瞧我这不是做好事吗,有的人就是没有公德心……”
末了又加了一句,“到现在还不理我……”
孙崇清咳一声,随即皱起眉头,瞪她一眼,“我要走了。”
“哎呦,你要去哪吗!”,蔡嘉怡急忙站起来。
孙崇已经走了出去。
“等等我啊!”
好在孙崇走得并不快,刻意等着后面的女人。
蔡嘉怡追到电梯口,狠狠地挽上孙崇的胳膊,“哼,看你怎么丢下我。”
孙崇笑。
然而蔡嘉怡没有看到,她还在使劲全身解数逗孙崇一笑。
可惜,怎么说孙崇也当过二十多年的冷面冰山大拽男,不笑,这是最基本的技能,他有经验。
结果到睡觉前蔡嘉怡都没有成功“挽回”孙崇,她气哼哼地钻进孙崇的被窝,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啦,原谅我嘛。”
“睡觉了,有事明天说。”
他克制自己澎湃的心潮,却听到背后蔡嘉怡叹了一口气。
正想问她叹什么气,就听她说,“那我也睡了,晚安。”
呵呵,你还能睡着?
然而蔡嘉怡真的睡着了,她这一天跑来跑去,挺累,孙崇又不理她,心里委屈,一委屈就睡着了,梦里还哭了。
“哎,这得多委屈,”,孙崇给她擦干眼泪,“做梦都在哭。”
他亲亲蔡嘉怡的额头。
怀里的人嘤嘤切切地说了一句,“……我也要吃……”
呵。
“你还想吃什么?嗯?贪吃鬼。”
“……糖。”
“糖?”,孙崇闷笑,“心里是不是挺苦啊?”
蔡嘉怡瘪嘴。
“好啦,明天给你买,”,男人揉揉蔡嘉怡的脑袋,又悠悠地问怀里的女人,“那你有了糖,要分给谁?”
蔡嘉怡舔舔嘴巴,“……要给小苹果,还有……”
“还有谁呢?”,孙崇笑。
“……余清。”
呵。
“那我呢?”
“唔,”,蔡嘉怡又舔舔嘴巴。
“……那……剩下的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