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两拨人马攻袭失利,强自能直立的,扶携而去,而倒地翻滚的被“滞留”,在遭兵马围困后,纷纷服毒自尽,不是七窍流血就是口吐白沫。
顺天府衙成功再添冷尸几十具。
胡惟仁一头三大。
显然,这已不止于满城哗然了,更在于惊动了圣上。明皇正因康王府千万两巨银而暴怒胁身,帝京之下又“尸现百具”,怪异诡谲;亲王达官各府邸又连遭强梁,而嚣张一月的“雌雄大盗”至今无一丝进展。他这京都最大地方官,不率自请罪,竭力办案,褫职是小,时运不济时流放甚至于杀头才大。
满嘴燎泡的胡惟仁,当即奔求敖广,上疏奏请明皇,兹事体大,泣请三法司协同彻查。
明皇接到折子,看都没看,直接允了,却也只限十日查清。
胡惟仁和三法司接到圣命后,暂时抛开各自代表的利益团体,摒弃前嫌,当即展开合作,彻查尸源及尸源身上背负的大小秘密。彻查过程中,明镜司司监谭宓,主动派来十名金翼从旁协助并监督,这十人中,就有主动请缨的秦狩。
谭宓是何目的,秦狩不知;秦狩是何目的,谭宓亦不知。
与此同时,封禁康王府,组建人马查探白银来历一事,以金翼和太子推介的赵自培、苏学岑为首,很快提上日程。
明皇基本已猜出白银来历,因而明晟推举赵自培——这位三年前被贬为通政司八品知事的“以儆效尤”,令王不无诧异。
赵自培温恭直谅,又气节刚劲,经他一查,刑部沾染私矿的大小官儿绝无好过。太子公然举荐,是壁虎断尾还是识清大局?明皇一时略感迷惑。
但,王对他如此行径,终归颇为赞允,夸他谙识大体,竟于愁容之中展露一丝欣慰。
明皇看着赵自培,其人此时身份,还是八品知事,王接连念叨了两声他的名字:“赵自培,赵自培。”彷佛在念叨什么人似的,尔后语气威压,“知道朕当年,为何贬谪你?”
赵自培恭答:“越俎代庖,未能替君父分忧;玩忽职守,未能全己之本份。”
明皇:“你现在到清楚得很?”
赵自培:“臣不敢。”
明皇不知赵自培和廉衡交往甚密,只当他是一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虾将,遂问:“关于此事,你是朕第一个问的二品以下的官员。朕现在问你,你对这事如何看,老实说出你的想法,朕不罪你。”
赵自培心下思量,想起昨夜离开瘦竹园时,廉衡三番叮嘱他:话可率直,性情不可迂直。真实想法不可有藏,藏一丝,王都能听出来,金翼绝非尸素,因而王对此事心里早已八分明镜;但,陈说之时,尽量掺杂些恭维王的、恭维他高高在上的皇权的马屁,话一旦顺帖玉耳,气就顺了,事也就顺了;且,说完之后,一定要替王上开罪,无论是何后果,均由他这臣子替君父担着,王不必忧虑。只要他的态度和相里为甫等陈词方向一致,明皇决心就能稳住,这私矿,也就可大胆排查。
赵自培略略打了打腹稿,这便恭道:“微臣以为,大明疆域万里,物产丰富,皆为天下人共有,更为陛下所有,任何人所拥配的财富,皆出陛下恩典和赏赐。陛下富足国家富足则百姓富足。这无有疑问。然则此事,骇臣毕生所闻。陛下内廷库,一年拨银,也才不过八十万两,而此番仅仅抄没出的密室白银,竟是陛下一年所有度支的十余倍,甚至是举国税收的两倍之多。微臣岂能不惊?!”
他这一段话,令明皇脸色逐渐难看到了极点,这可比相里为甫啃得还深。相爷毕竟温吞惯了,多年来“蕴藉不立崖异”(指胸中富有积蓄,但是不近悬崖,不树旗帜),是以不敢一下过于锋棱,没成想,尖利的剖析留在赵自培这里呢。
旁听的太子爷明晟,也都呆住了。
那一瞬间,他觉着廉衡与此人绝对相熟,尽管廉衡与其人从未有过什么接触,但他就是觉着二人气出一宗。然而一番自我纠结后,却也只能望好处想,不管是廉衡疯狂的铺路铺棋,还是别的什么,这赵自培的独到见解和过人之处,此时当可利用。
明皇盯着赵自培,心底将他一品再品。同明晟一样,落在他眼里的,是赵自培和廉衡压根儿不熟,因为不管是金翼还是东宫暗线,所能看见的,廉衡明面上偶尔接触的朝廷大员,除了那位没什么水花的白胡子周远图,再无他人。
这就是茗园密道,带来的最大好处:让人不至于往党争之处去想;令王对明晟对他所推介的人物,不至于一口排斥;且对赵自培等人本身,也可免却日后的倾轧。
明皇沉声问:“你可知道,这些银子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赵自培垂首恭答:“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如此家财,骇人听闻。众所周知,康王爷平逊安顺,心思单纯。然而单纯之下,能拥有如此惊天财富,究竟是何原因,这才是微臣的关注点。臣以为,要么,康王爷大智若愚,实则经商能力极好,如若真是违背吏律私自从商,那好办,依律罚没了所有财产,予以警告就是;要么,就是受人蛊惑,秘密经手着不为人知的聚银之道。但这一切种种,也只是微臣猜想,真相为何,只待臣竭力探明,再报禀陛下。”
他顿了顿,再道:“请陛下恕臣一言,不论真相为何?都得调查的一清二楚,不得含糊。一是此事已于坊间,传得沸沸汤汤,若没有透明结果予百姓交待,怕皇室名誉受损;二,也是微臣以为最重要的,不论这千万两白银,实主为谁,都不容姑息。不是臣法不容情,而是臣觉得,这天下既是天下人的天下,更是陛下的天下,哪管他皇亲贵戚或宦官要吏!”
他再顿了顿,再道:“其人能贪得如此巨财,侧面揭露了陛下作为天子的大权,旁落到了何种程度?!”
武英殿死寂。
赵自培动容失声,最后道:“臣虽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官,却也是陛下皇权的拥趸、扞卫者,臣不能,更不愿,陛下皇权受到他人如此挑衅!”
一口一个皇权。
明皇脸色已经没法再看,情绪大为波动。昨日因褚心虑开导半日而逐渐软化的心,被赵自培给生生激硬,激成了铁石心肠。他怒火中烧,他暴跳如雷,撸起御案上所有奏章扔至阶下。
所有在庭官员,皆惶惶跪地匍匐。包括明晟。
明晟强自进言抚慰:“父皇息怒。”
几大臣:“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赵自培稽首叩地,伏得最低,却心知明皇怒意并不在他,是以并无颤栗之色。
明皇剧烈地咳喘几声,良久,强行平复气息,一字一顿道:“査,给朕査,查清楚。”
由太子领声,众臣跟道:“儿臣,臣,定不负圣命。”
明皇:“告诉康王,他若主动交代,幽闭他州;若拒不交代,圈禁‘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四字一出,太子犹自颤了一颤,毕竟这个地方,对于皇子来说,是地狱一般的存在。
明晟咽口唾沫,接道:“儿臣明白。”
赵自培颤声接话:“陛下切要保重圣躬,此事,臣必当全力配合太子,不冤不纵任何一人。不论结果为何,均由微臣替君父担着,请陛下不必忧虑。后世但有指摘,也是臣执意为之之过,同陛下无关。”
明皇扶着胸口,抬眼再将他望了两回,才道:“好。好。”尔后看向明晟,“一切由你东宫主持,不管结果为何,你都要稳住。记着,你是一国储君,在这种时候,最要镇定。”
明晟:“是。”
明皇摆手退臣,众人依次退出侧殿后,明晟拦住赵自培,自然是一番陈情仰仗。亦礼贤下士,邀他一道并行,商讨当前种种打算。
赵自培恭敬万分,却也将只求办事不参党争的心愿,明确表露出来,明胤知他品性也不作强求,反自内心对他又多了一分敬重,是以将日后商议地点暂设在了刑部偏堂,而非东宫。
关于撅起私矿的运动,就这样浩浩汤汤铺展开了。
圣旨下,又有太子从旁协持,加之赵自培干过多年刑名,因而查起案来格外的雷厉风行,再加之廉衡既是幕后推手也是帮手,他缕起前因后果来便如鱼得水,甚至有时不得不装出三分糊涂,免得过于“聪明”“厉害”。
可惜越往下査,真相愈让人惊心。
不仅私矿这边,就连尸体那边,也是频出“耸人听闻”。
各自一次次惊扰圣躬。
尽管明皇下旨,他们放手查处即可,无需禀报,然而事情,就是能大到包括太子在内,包括敖广或三司所有人在内,都无法做主、不得不禀报明皇的事情。
当此时,明晟已然意识,这事,是多么烫手的一块碳圆。
真相背后之真相,慢慢浮水水面的各中纠葛,既令他惊怵,更令他恶心。既有他曾能想到的,亦有更多他从未嗅到的。
原本,在他心里,潜意识的敌人,只有明胤,而今他才看懂,明胤之威胁虽无法撼动,却好歹明面可见。
他从未想过,背后竟有还有如此多暗网。
--------------------------------蕴藉不立崖异,原文评价首辅申时行的,引自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