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明九年,冬,傅砚石下朝回到经讲别苑,对崇门倾诉心志。四年来他戮力朝堂,只是不想见大明被宝钞拖垮,原本他将所有成果拿给相里为甫,央其整改现行的“三币制”,奈何右相爷在两番推行受阻、恼怒天颜后,便醇醇闷闷中庸不争,所谓“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明皇是一股亦清亦浊的乱流,老稀泥清楚地很,以是该隐即隐,保全至今。
傅砚石苟利国家,无奈之下只能亲入朝堂,不奴权威,打算用十年时间鼎革币制税政,尔后重归讲坛。他以为,沧浪之水清,可以濯他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他足。
可明皇是股乱流啊,清浊不定。他一面急不可耐,三顾别苑请其出山,一面却极力排斥着其“银道”主张。在明皇看来,他请傅砚石出山,是为巩固土崩鱼烂的“钞制”,傅倒好,反其道而行,一心逆龙,总想着瓦解钞制,重置币政。
直至如今,明皇还总觉,傅砚石就是仗着才学,怙恩恃宠,专同他对着干而已。十七年过去,疆域开阔、兵强马壮的大明因贱钞已几近残喘,王还能这么想,么治。
可忠臣死忠,孝子死孝。
傅砚石死忠。
廉衡死孝。
才有这十七年后,替父重涉深水。
不过少年人聪明在于,将所谓“王的信任”当了个屁。
所谓君之道,第一道性,第二德性。道指君主按律用人,德即包容信任朝臣。明皇自认“德性”,包容寰宇,才造成现今吏风松懈官官尽贪。可他不知,“道性”排第一位,无道何谈德?!若他至今觉得,傅砚石是辜负了信任,简直笑柄,没听说明君用人还掺着私人感情。即便掺了,这份感情,也是廉价至极。
轻言信任,是悲剧一大起因。
造成悲剧的第二起因,只能说时也命也,叫个杨鸿礼将对话悉数听去,包藏祸心。
在那个静谧夜晚,崇门房灯幽幽亮着。
前来问安的杨鸿礼,灰影缩在角落,静静窥听。
傅砚石谈完朝堂,忽又兴道:“书院布局,我同怀朴先生快弄好了,再有半月,图纸画好,拿来给您。”
崇门:“好啊。师傅衣钵有你继承,再好不过。”
傅砚石沉默一刻,又道:“恩师,阿昭是段氏皇族一事,瞒着陛下当真好吗?”
崇门:“她一介女流,陛下也无什么非得降罪的理由。”
傅砚石停顿一刻,犹疑一阵,望着父亲般的崇门,凑近道:“恩师,您还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金银冢’嘛?”
崇门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犹疑,反问:“怎么?”
傅砚石:“前日,陛下突然找我垂问此事,我还想着,他是否过度缺银,才相信那些虚妄传言。然而昨日,我回去认真盘问了阿昭,不曾想还真有。”
崇门神色微动,缓缓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藏宝窟?”
傅砚石摇摇头:“阿昭本说这是他们世代承袭的秘密,我岳丈赐守雁门关后,出于担心,将此秘密传于她,待段明及冠,由她转告。可昭儿压根儿不信此秘,更不想告诉我那小舅子。谁知道呢,但为真事,段明举兵造反怎么办?她说她们段氏气数已尽,不想因此平添血戮。她还说,这个秘密也许该永远消亡。原本我不为所忧,现在却开始害怕,陛下忽然紧追,万一阿昭身份暴露,将如何?”
崇门沉声道:“谁能知道她是谁?你也无需烦扰,日后更莫再提,易招无妄之灾。”闳儒顿了顿,短叹一声,“朝堂水浊,你不适合,这两年赶快将大政方针落实,就回来同为师一道修学。”
傅砚石点头:“是。”
讲即此处,杨鸿礼望天一笑:“他二人说得欢快,却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师傅明明有说,廉贞涉入朝堂,未必能再回来,嘱托我静心凝志修习学问,将来承他衣钵。”他困兽般双眼发红,盯着廉衡,满腹悲愤,捶胸而控,“可结果呢?他傅砚石想去朝堂几年,甩手就走几年,想回来了位置又是他的,凭什么,凭什么我只能是他的备选?他有认真钻营典史,我没有嘛?他有经世济民之学问,我没有嘛?他读书三更熄灯,我能灯到五更,可师傅为何还要偏心?就只因他傅砚石比我生而聪明?我不服,我不平!”
廉衡望着他通红双眼,苦涩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话是师叔有次在讲坛上说的。是您说,若世人不懂你想做什么,亦不理解你一腔抱负一身学问,那就保持一颗平常心好了。”
杨鸿礼冷笑:“平常心?那是骗人愚已的。”
廉衡尽可能维稳辞气,佯装啜茶,缓缓问:“所以,你在听到林氏乃段氏一事,怨憎之下背信弃义,将此事告知汪善眸,再由他禀明陛下。”
杨鸿礼失笑:“我背信弃义?那傅砚石呢?他傅廉贞仗着聪明从心所欲,以为人人捧他,可结果呢,他罪遍身边人还不自知。否则,何至于集体‘倒傅’?”
廉衡气血上涌,却极力压制情绪。他对杨鸿礼其实知之不多,方才唬其襄王爷为他已将其调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是兵不厌诈。他需要一静制百动,将其正在吐露的、明胤不愿帮查的、所有的不为己知,一字一句,套出来套明白。
少年再悠悠啜茶:“‘倒傅’或许应该,可,师叔为何要沾上别人血呢?”
杨鸿礼面色一沉,既恼又悔:“我无心沾旁人鲜血,当年汪忠贤找我违逆廉贞笔迹,冒写逆信,我只当会拖垮他一人,谁叫他包藏段氏顽匪呢,可谁能料到,竟让南境惨死数万亡魂。”
伪造逆信?瞧他听到了什么?!
敢情今日这出,是旧刀重操?!
廉衡陡然攥紧袖内双拳,牙根痛咬,良久方道:“所以,当年定罪,师叔那一封信举足轻重?”
杨鸿礼沉默一刻:“逆信只是个包装,真正杀死他们的,是人心。”
“那封信,汪忠贤何时给了陛下?”
“大概在南境给的。”
“具体。”
“陛下知道林昭即为段昭后,并无反应,反让汪善眸就此闭口不提。直到次年春,他突然派廉贞去云南寻找金银宝藏,那时我才知道,陛下为何将此事掩盖不提了。‘金银冢’这个秘密,一沾即祸,所以我即便听到,也作耳聋。”
“耳聋?我可不信。”
“信与不信,取决于你。”
“那封逆信,你不也写了金银冢嘛?”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只为求证嘛?”
“您说就是了。”
“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汪忠贤和敖广其人,终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龙泉峰。”杨鸿礼脸色油然苦痛,“我以为,陛下看在同门师谊上,只会将他贬谪或流放。我没想过,陛下会杀他。更没想过京都还有一把火要烧死傅宅所有人,一个不留。我知道我有罪,但他廉贞若未曾罪人,又怎会如此下场。”
廉衡牙关一阵哆嗦:“到如今,您还要辩白?”
“那封信便是我不写,汪忠贤也会找别人写。结局无有差别。”
“怎能没差。”廉衡豁然站直,“您写,是背叛同门,蔑视情谊。您一刀下去,比敌人一刀下去要深得多。”
杨鸿礼脸色冷灰。
廉衡悲音呜咽,浑身寒颤不停,他止住所有悲伤,作最后确认:“‘金银冢’主意,是你的还是汪忠贤的?”
“我说过了,这个祸胎,我不沾。”
“那就是说,汪忠贤是知道金银冢的存在的。”
杨鸿礼点头,唇角扫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哂笑。显然,汪忠贤如何知道这金银冢秘密,他大概已猜到了。可他不会说,永远不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会。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廉衡永远赢不了的原因。这是他心底最后的一丝阴暗,也是他报复所有人,笑傲最后的一丝薄弱的胜利。
少年沉浸在推测中,兀自沉思:金银冢既为段氏绝密,明皇如何知晓?汪忠贤他们又如何获悉?是段家人不小心自己泄露而出,还是父亲不小心泄露?还是存在第三人,将此事密泄?
长久的自我肯定与反驳,令少年头皮直麻,神情乍明乍暗。
杨鸿礼看在眼里,装在心底。
末了,廉衡深长一叹,斟酒一杯给他,一字一咬:“以我廉衡性格,定将你磨成齑粉。”
杨鸿礼讥笑:“那你保我,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廉衡:“一是祖父要求,他说,为人师者,要心胸宽广,不能因弟子一时酿错就将他赶尽杀绝;二是因我父亲。你没猜错,我是他遗孤。”少年双眸汪泪,音韵悲怆,“但你绝没猜到,当年,上中下三座书院,修好后,是打算让祖父守上书院,你守中书院,他守下书院的。他说,唯祖父能引导大儒,辨明真理指明前向;唯杨师兄,恪勤匪懈,能领一帮少儒夯实基础;而他自己,不过小聪小明,只能在下书院教导顽童识字辨音,好好向你们标榜看齐了。”
杨鸿礼怔在原地,双目发红,失语失声。
少年起身,背着他道:“去了南京,老老实实教书,我派人保你三年不死,三年之后,我若除掉他们,是你的幸,若未能手刃奸邪,你就自求多福。”
杨鸿礼伸手一探,探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