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永巷,马车辚辚。离开葫芦庙,一炷香的靖默,车内才飘出对话声。
廉衡卖乖,尴尬先道:“殿下,您看什么时间合适,我俩勠力同心,赎出蛮鹊。”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五百两银子,我会问花师兄借。但是人情,得您帮忙。”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我想过了,等他被赎出来,就送他到弘文馆。蛮鹊颇有灵性,比我家大小,有过之无不及。”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我爹喜欢热闹,我若给家里再添口人,指不定他高兴到眼睛复明。”
“你可知,春林班赎人规矩?”明胤金口终开。
“嗯?”
“除五百两黄金,不论是谁,想赎走‘百花谱’上前十,都得遵最后一条规矩。”
“什么啊?”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府。”
“啥玩意?”
“勘探不清,就罔自逞能,唐敬德都没胆魄能耐办妥,你能?!”
廉衡沉默良久,忽地气赳赳道:“不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嘛,我能,我娶。”
明胤:“你……”
廉衡:“越是不让愈是刁难,愈加说明蛮鹊他们乃是被迫。我廉某人最不怕啃硬骨头,抬他回去又如何?准他们伤风败俗,就不准我廉某人养一个?!”
明胤:“你……”
幽若灯火下世子爷滴水成冰的脸,令小鬼难以直视,末了他五指一张一把糊住自己脸,透过指缝看着面前人,放低姿态道:“苍天呐,不喜欢男人还非得逼得俺喜欢上男人!”明胤滴水成冰的脸依旧滴水成冰,廉衡挪近他些,勾头再道:“要不,把他先接世子府,尔后再接回葫芦庙?”
“你要脸,世子府不要?!”
“那我找小大压轿子,就当招入赘女婿咯。”
“廉衡。”
“小大才一十二岁,旁人一看就是闹剧,如此一来,蛮鹊和我,脸面或能保全。”
“愚不可及。”
“这是迎难而上。”
马车再陷沉寂,车外五英个个脸抽。施步正打马靠近秋豪,受惊道:“他他他……豆苗这小子,不会真是……哎呀,我天。”
秋豪侧他眼:“闭嘴吧你。”
赎出蛮鹊,他廉衡势在必行。若非要问个为什么,只能说眼缘这东西……就像初识敖顷、初识唐敬德及施步正,但凡他廉衡上心之人,都将成刎颈之交。而事实证明,他确实很会相面看人,当然,摘除眼前这位。
“求您。”
“求求您。”
“求求求您。”
“您若答应,小子当牛做马上刀山下油锅……”
明胤:“话莫要再多。”
廉衡:“您这算答应了?”
“放手。”
“喔。”
“离远。”
“喔。”
廉某人松开激动之下抓紧的玄袍,嘻嘻地退出车外,盘坐车辕上,望着凉莹莹玉盘无声笑得欢。施步正打马走近,跟着乐道:“主子答应帮你赎蛮鹊了?”廉衡嘿嘿一笑,草莽鄙视两眼,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看把你乐得,亏俺一直以为你是个纯爷们。”
待到世子府三更天已尽。廉衡跳下马车,再是心急见药鬼也只能按下不表,随秋豪望客房去。在他百般央求下,头皮发麻、亦心怀歉疚的秋豪,终将他带到了距明胤书房最近的一处客室,一再叮咛他只此一夜莫要喧哗。
施步正:“不回家,你爹明天保不齐打你?”
廉衡跳起来给他后脑勺一下:“都说了莫要喧哗。”尔后两人一前一后追跑开。
睡梦清浅,倏然天光。
廉衡是个点卯即醒的读书人,这是他多年孜孜不辍的习惯。待他粗粗洗漱毕,转到明胤书房前,果不其然,五英已在房前的偌大空地上,活动拳脚。廉衡瞧着五花八门的杂技,“啧啧”几声才慢慢挪入房内,难得五英原地未动,不再守房门口防他行凶,感觉极佳。今日非例朝日,亦非逢三日,以是燃糠照薪的世子爷得以赋闲书房,凝心看书。廉衡瞧见昨晚被自己强搬书桌对面的椅子,并未放归原地,索性抽了本书,恬不知耻毫无礼节地大屁股再坐下去。照例,他先细细嗅了番、敲了敲绵绵缕缕的沉香书桌,尔后才读书三到。
直到药鬼的一声长嘶,打破晨曦下的宁静。要说这擅凑热闹的扁鹊,沿途那叫一逛逛游游,慢斯条理的怀素都快要回到了黔灵山,他这才游到京。扁鹊一来,终日寒蝉仗马、死声闷气的世子府势必要鸡飞狗跳。有些人真的是人人得而诛之。
药鬼明知故嚎:“是哪一只菜青虫找我?老鬼我很忙的。”
廉衡闻声放下书,抄走书桌上两块点心,靠门框上,望着一步三挪的药鬼凉幽幽道:“本仙。”
“吆”,药鬼东摇西晃的步子摆正了些,声音依旧是拿腔拿调:“原来是小进士爷,找我贵干呐?”
“投毒呗。”
“毒谁啊?阿猫还是阿狗呐?”
“相府小姐。”
药鬼脚底生绊了下,五英亦停止干戈,独廉某人悠游不迫地吃着果酥。沉寂片刻,药鬼没等来下文或多余解释,先自着急走近他:“真要给相府小姐下毒啊?要达成什么效果呢?是这还是这?”药鬼比划个翘辫子比划个癫狂病。见廉衡面如平湖,老鬼再道:“吭声啊你?再不喘气我可走了。”
廉衡:“不送。”
药鬼拂袖便走,负气三步,眉毛扭曲好一阵,旋即又退回来:“你小子到底想怎样?信不信我拆……”
廉衡:“要拆早拆了,今儿倒想装颗大半蒜。”
“你你你。”
“让相里萱半死不活,能办到?”
“能。”头次碰上天敌的药鬼,好不丧气地答允。廉衡看眼他,摇摇头掩面一叹。药鬼吊起双眼珠:“不,你什么意思啊?我是长得恶心到你了还是咋的?”廉衡长长唉了声兀自望书房东向的小山包凉亭去,药鬼跟他身后一路刮噪,“我跟你说啊,我的俊颜也算得上‘看杀卫玠’级别了,你别当我三分钱韭菜,老想着拿我一把,把我惹急了我跟你讲……”
“惹急又如何,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春林班一锅药瘫么?”
“咦……”药鬼嚎了个宛转悠扬惊天动地,“这可是个伟大的计划,得容我慢慢绸缪。”
两人静站凉亭,廉衡沉闷片刻方严肃道:“一:相里萱情况危急,除通正使陆荃之子陆啓仁外,无人能医,自此缘起,丝萝共结。明白?”
药鬼亦沉思片刻,狡黠道:“想让他们喜结连理,危急情况是不得特殊点?”
廉衡:“譬如。”
药鬼:“老鬼有种毒,食之五日后,才会昏软无力以致水米不进,犹如封住了三十六个致命穴。回阳方法,辅以药物,全身针灸。”
廉衡哽凝一刻:“全身?”
“良心过不去了?”
“除你之外,旁人可会?”
“我自个钻研出来的东西,你说呢?”
“不会有失?”
“我拿怀素仨弟子,试验过三回。”
廉衡心说,您没被吊梁上风干,那也是因怀素慈悲。油然鄙视他两眼,再道:“二:殿下意欲帮我,从春林班赎出一人,但宠妃条件绝不会低,我不想让他陷入被动,得让对方先来求情,反制。明白?”
药鬼:“这简单。”
“不能留一丝把柄。”
“老鬼我谁啊?除老宫主世子爷,谁没着过我的道!”
“瞅把你嘚瑟的。”廉衡饶有兴趣看向他,问,“九宫门,为何这般关照世子府?”
“他母妃可是老宫主得意大弟子。”
“啊哦。”
“更是云南王沐安的胞妹。”
“啊哦。”
“瞅你孤陋寡闻样。”
凉亭和书房轩窗之间空无他物,廉衡凝视着远远端坐桌前的大人物,忽又想起昨夜“大节大义绝不欺瞒”的约法三章,和那一盅谁都未喝的茶。垂眸片刻,终对药鬼言谢:“谢谢您,替我守口如瓶。”
药鬼闻言一推六二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廉衡睨他眼:“你怕什么?”
药鬼哆嗦一下:“这要被他知道,我还能活。”
廉衡耸耸肩,冲兔起鹘落的施步正招招手道:“傍晚上我家找我玩。”
施步正喊回来:“你干哈去?不是说放你三天假么?俺还准备带你去……”
廉衡挖眼他,喊回去:“假什么假,读书要紧。”言讫,推着药鬼去房间取了药,并问他要了治疗消渴症的独家秘方,交予府门司阍,叮嘱抱月楼二东家肖弭志来取时给他便是,尔后便疾步望弘文馆奔。途经万卷屋,颠颠跑进去,戏眼万银就直奔地阁。狸叔最近见他就怕,这小子搞事能力让他这只老狐狸很难受之泰然。
狸叔:“既然不想扳倒一个,老夫劝你,最好消停会。”
廉衡:“扳倒不急。仨瓜俩枣,逗他们玩,挺爽。”
“逗?你当朝廷官爷们都是蛐蛐?”
“若他们克己奉公,小子焉能逗弄!”
“已有几波人马来盘查你了,触角别太长。”
“嗯。”廉衡勾头再道:“狸叔,今年‘夏税’尚未征缴入库,户部还是空部,您一定要帮忙盯紧,他们预备从哪挪银,以发下月官俸。”
“好。”
“狸叔”,廉衡搓摩着拇指螺纹,再问,“桃花汛已过,决堤几处?”
狸叔眉头微动,转盼认真瞧了瞧他:“今年你还是头一个,问我打听水患的人。”廉衡假笑半声,狸叔再道,“桃汛一如往年,该决的不该决的,总要决那么几处。”
廉衡:“菜花汛将来,工部什么动向?”
狸叔:“没什么动向。事不到眼前,烧不着眉毛,大可逍遥自在,并非人人愿意,未雨绸缪。”
廉衡:“是么?”少年冷冷一笑。
狸叔警示:“工部尚书可是太子的人,你可别擅动。”
廉衡呲牙假笑,着南不着北的又道:“抱月楼和银楼,您老要能挑拨的水火不容,最好不过。”
狸叔睨眼他,要气难气直轰他走。廉衡扒住门框,涎皮涎脸哦哦道:“京都名楼别馆,多年太平无恙,平衡维持的也太好了,狸叔你说是也不是?”
狸叔吹起胡子,气吼吼道:“走走走,没你不想挑拨的,眼限想翻天。今后别再踏入万卷屋。”
小鬼嘿嘿一笑,兀自道谢:“谢谢狸叔。”
出了万卷屋,半柱香|功夫他便拐到朝天街,摩擦下鞋底呼呼地奔到春林班门口,站园外将昨夜写好的一封书信亲自交付蛮鹊,言有尽意无穷地对他说:“不论信中所托何事,阿蛮一定要答应我,不得反悔。”蛮鹊也未拆信,兀自点头应允:“不论何事,蛮鹊都答应公子。”
待他急惊风似得跑弘文馆时,青蝉诧异:“师公不是放你三天假么?”
廉衡还是那句:“假什么假,读书要紧。”
青蝉扫视着眼前,成天到晚被禁足、老想着爬梯子溜出馆的人,费解地摇了摇头,径自往藏书阁去。廉衡的显阁紧邻崇门的阖庐,馆内常驻儒生,鲜少涉足此处打扰儒父清修,安谧静逸的光景,伏阁埋读的时光便显得尺壁寸阴,转瞬暮染烟岚,小鬼在青蝉三叫吃饭的喊声里,方收起书卷。然他鲸吞颗肉丸子,噎得慌又急得喝了口白菜汤,尔后叼了个红薯一声“祖父我回家,明日请个假”就飞也似地跑了。儒生们都觉得他好忙,却不知他在忙什么。
青蝉一众看着他不雅相,尽皆罢筷,直待他飞不见,一儒生拿起筷子,看着上首崇门,多嘴多舌道:“儒父,偭规越矩,毫无礼仪,您得约束他了。”
青蝉瞥眼该儒生,不温不火道:“正人正己,不渡他人。”
果是敖顷的好兄弟,关键时刻,得帮着护犊。
儒生面损,看向崇门,崇门之字未予。可老人明白,他再约束,廉衡会急得将睡眠时间全挤掉。他将一天,永远当成一年用。明胤亦明白这点,因而能不设限就不设限,让他想做什么尽可能能做什么。廉某人自然揣摩到了这点,以是愈发肆无忌惮。
葫芦庙,施步正悄无声息蹲槐树上,对廉衡悬悬而望。甫一瞧见他身影,草莽大气始出,嗖嗖落他身前。草莽惧怕廉老爹,大抵是受了廉某人传染。小鬼瞥眼受惊的九尺大汉,吃吃一笑,将怀里药包递给他。施步正犹豫三番才接过手,嘟囔道:“这事有点丧良心啊。”
“你愿意右相扶持太子?”
“当然不愿。”
“你主子都装不知道了,你还扭捏什么?”
“可这事,好好一相府小姐,我们这……”
“放心,解药不日上门。”
是夜,相里萱毫无悬念地饮下了独步天下的施步正,悄无声息投了药的茶。
是夜,廉衡当着廉老爹的面,有心无心逗了逗小大:“小大,兄长给你招个入赘女婿好不啦?长得忒好看,着粉则白,施朱即赤……”小大难得敢瞥眼他,气鼓鼓跑开。廉远村信他有鬼,以是并未理会。
翌日午后,蛮鹊依约来到“听雨苑”,未说出口的话被廉衡直截了当拦回去。“你已答应了我,便不能反悔。”“可是,公……”“你会入住弘文馆,从此安心读书,信我。”“我信,可是我……不行公子。”“我自有雷霆手段,别担心。”“会给您招麻烦的。”“我廉某人麻烦多了去了,从未嫌多。”蛮鹊埋首,滴答掉出一颗泪却悄悄蹭去,“蛮鹊何德何能。”
廉衡嬉皮一笑:“说过了。”
这没羞没臊的轻浮话,也就廉某人敢光天化日,说得那么娓娓动听。
赭日当空,风清云淡,“听雨苑”没雨可听却有琴筝可闻。唐敬德领着赋闲在家的相里康,迤逦而来时,廉衡就知道:没胆跟兄长提议来听雨苑赏曲的相里萱,绝对会悄悄跟来。一位酷爱音律的闺英闱秀,怎肯错过他这位被唐敬德胡天乱侃的轸琴高手。好在悄悄单行,机会正好。
而特意调换了太医院值班时辰的陆啓仁,匆匆赶来时,正巧同面戴素纱、手执纨扇的相里萱在曲径交汇处正面相迎。相里萱礼节性避让,陆啓仁君子还礼,非礼勿视地侧身离开,望画亭去。相里萱略略抬眸看了看面前人背影,听着湖心深处的画亭传来的琴音,不自觉一步步踏上湖廊,望画亭靠近。
暗中潜藏的施步正挠挠腔子,几经犹疑,终向盈盈挪步的相里萱足底飞去颗小石子,力道有重没轻,相府小姐自然被直接送入湖中。草莽看眼落水人,良心不安地单手遮住眼。当此时,正与相里康互通台甫的陆啓仁,闻得相府丫鬟呼喊声,瞧到水中挣扎的倩影,直接奔作离弦之箭,跳入湖中。这类救死扶伤的郎中,跟正在房内认真钻研、如何一锅药瘫春林班上下几百号人的药鬼,品质云泥霄壤。
相里康辨清丫鬟后,大惊失色,喊了声“萱儿”亦踉跄奔去。唐敬德望着湖中湖外一干人,抬手就给廉衡后脑勺一下:“爷为何要伙同你,干这么蠢的事。”
廉衡:“为她将来,不被搅进战火里。”言讫,亦大惊失色地望人群奔去。
陆啓仁将相里萱救上岸后,出于医者本能,未及考虑,先将相里萱吸入肺腑的湖水挤压出去,方让相里康抱着相里萱直奔相府,心怀鬼胎的廉衡唐敬德携着懵里懵懂的蛮鹊,假模假样跟去相府表关心。药鬼的医技毒技,陆啓仁自然望尘莫及,因而他在探脉时,虽觉有异却难以名状,又不敢抓着相府小姐腕太久,末了先开了副祛寒祛邪的药。直待柔心弱骨的相里萱惊魂甫定,一众方在相里康的再三言谢里打道回府。
马车上,唐敬德已懒问廉衡,后招是什么了,只兀自靠紧车厢壁,慨叹着“交友不慎”。
未出两日,风寒渐好的相里萱,开始有些不思茶水。
而闷房里鼓捣折腾近两日的药鬼,终于跑去了春林班听曲。逛逛悠游间他将上下三层香案里的熏香,皆换成他自制香片,袅袅香烟一缕一绵,同一园子的言笑嘻怡和泼声浪气搅和在一起,根本无人察觉,直至次日晨起,一个两个浑身疹子奇痒无比,人们才惊觉,花柳病?瘟疫?玩弄小唱特有病?满园子吵吵嚷嚷、惊慌惊忙的嚎叫声里,旷学的廉某人好巧不巧地跑来寻蛮鹊,蛮鹊未及推他出园,廉某人脖颈上已然染上了疹子。传染如此厉害,顺天府尹自然得包围了春林班,一时间风华无双的春林班成了人人避怕之地。春林班老板梁班主,无奈之下只能望大内去信求救,自个则领着人到处撒“避瘟疫药干散”;而楼外人,不是围着春林班里三层外三层地“设醮除疫鬼”就是到处“打醋坛”,短短三日朝天街到处弥漫酸醋味。
足见药鬼狠起来多么的天诛地灭天打雷劈。
虽说这手段,有些过头,但不如此,蔺贵妃不知会向明胤提什么条件,不如此,玩弄“小唱”“契弟”的风气只会日益高涨。
遭罪三日,世子府马车才将廉衡、蛮鹊强行接出园,这令大内一筹莫展的贵妃娘娘,将目光迅疾转向世子府。是夜,汪忠贤就捧着皇贵妃信牌,来寻明胤交易。明胤并未接见这位大太监,而是由秋豪领着直接去见了药鬼。汪忠贤捂紧口鼻,踏进房门先望药鬼屋里瞅了瞅,甫一瞧见满脸疹子、躺榻上纹丝不动的廉衡、蛮鹊时,“哎呦”一声惊忙退出去。
汪忠贤:“还请药先生出来同咱家说话。”
药鬼黑着脸走出来,粗声粗气:“有话快放。”
汪忠贤呛一鼻子灰,虽不舒坦,但知晓这些举世高人皆有怪癖且不买官账,轻咳了声,捂着嘴巴尖着个公鸭嗓道:“不知药先生,将他俩治得如何了?”
“明儿就好。”
“哦?”
“你在质疑本仙的医术?”当此时,榻上装死的廉某人心说,仙是我,你是鬼,别窃取我药仙名声啊。
“不不,药仙误会了。您既能救活他俩,想必春林班上下人等,亦不在话下,可否请仙人移驾春林班……”
“我为什么要去。”药鬼转头正要离开。秋豪忙喊住他。
“主子有令,务必救治。”
“你主子想卖人情却要我出力?”见秋豪目光炯炯,药鬼骂咧咧道,“都什么世道啊,那小哑子小聋子我还没开始治呢,这就又扔我一大摊,世风日下,这好人呐都没什么好报啦……”他碎叨叨地哐啷闭上门。
秋豪向汪忠贤微微点头,致歉:“他就这幅脾气,汪公公还请见谅。您自请回禀贵妃,春林班上下,不日痊愈。”
汪忠贤优雅点头:“好,咱家这就进宫回禀娘娘。承世子殿下的恩,日后若有需要,知会咱家就是。”言讫,抱着尘拂缓步离去。
药鬼进屋后,望廉衡蛮鹊脸上,一人糊块湿抹布:“行了行了都别挺尸了,那老太监走远了。”闻言,榻上并排躺着的两小鬼倏然坐直,抹布应道儿掉落,这时秋豪走进来,廉衡忙笑呷呷站直,蛮鹊则下意识避退一步。
秋豪瞥眼两张不堪直视的花脸,铁目沉沉:“洗干净脸,同我去书房。”
“是。”廉衡亢声遵命,尔后温言叮咛蛮鹊,“你随施步正在园子里先四处逛逛,不想逛了,就让他带你去琴房,听说辽王之前珍藏的古琴都被收到了那间屋子里。”蛮鹊闷声摇头,廉衡坏笑道:“不去逛园子,那就跟我去见世子爷,敢嘛?”蛮鹊再惊忙摇头。廉衡看向秋豪,“瞅瞅你们主仆,将俺们这些平民吓得。”
秋豪:“话多。”
廉衡再对蛮鹊道:“要成为真正男子汉,先从胆子练。刚好这寒蝉仗马的世子府,供你练胆子。”
大步流星迈进屋的施步正,剌剌接话:“是啊,刚好练胆子。”秋豪被他气得直抖了抖,眼睛直想喷火。但原本一提相公堂子、名花小唱直接就毛骨悚然的施步正,此时对着水清木华、淑明浣净的蛮鹊倒是生不出什么鸡皮疙瘩来,更是全然忽略了他大兄弟,嘿嘿一笑,径自走进俩窗花少年,说白道绿。在廉衡授意下,他领着蛮鹊逛园子没几刻,就带去了练武场,一声“学着点”就开始卖弄他飞檐走壁踩高跷顶板凳绝学,末了还伙同追影演了出胸口碎大石。
廉衡自进到书房后,就开始淹淹闷闷装闷墩儿。关于他的处世哲学,初步确立为:对待温良恭俭的敖顷要“得寸进尺”,对待慈悲肃穆的崇门要“赖皮赖脸”,对待逛逛游游的唐敬德要“邪魔歪道”,对待实心疙瘩的施步正要“孔融抢梨”,对待璞玉浑金的蛮鹊要“霸气侧漏”,对待自命不凡的药鬼要“爱搭不理”,而针对静水流深的明胤就得坚持“以静制静敌不动我不动”。
天长地久的安静后,明胤终放下书简,将一块玉牌推过来。
“贵妃信牌,自己善后。”
“嗯。”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
“相府,见好就收。”
“嗯。”廉衡不无赧容,再道:“相里萱的药已经下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怕相里康会反应过来,到时,您帮我撑着点,别让他不理我。还有,等那事成了,我就禁足弘文馆。”
明胤深看他一眼,大概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末了告诫道:“点到即止。”
廉衡揣好玉牌,溜蹭下鼻尖拨拉开书,闷闷道:“您这般放纵我,我可真是怕啊。”怕自己无法无天闯大祸啊。然他得意着小脸嘿嘿嘿的,自顾自看起书来,未几就投入到书中的大千世界里。
又及两日,春林班疫疾在药鬼操持下自然是趋于稳定。廉衡携蛮鹊,尾随唐敬德离开世子府。蛮鹊临进园门时,道:“公子,蛮鹊,当真不想给你添麻烦。”
“毫无麻烦。”
“可蛮鹊什么都不能……”
“又来……都跟你说了,我爹就喜欢儿子,尤其是如花似玉的乖儿子。”
唐敬德忽而插嘴:“本公子花容月貌的,不若把我也招去葫芦庙得了。”
廉衡:“嗨哟,您这一身贵气,可别晃瞎我们一街人。”
唐敬德:“小兔崽子,和尚打伞你还无法无天了。”
临钻入马车前,廉衡隐隐听到园门口传来句:“哟,蛮鹊回来了,听说你攀上了世子爷这朵高枝了呀,了不得哟。”
廉衡嗤然一笑:“挺好,世子爷脸面,真没我脸面金贵。”
唐敬德吩咐车夫,转去相府,坐稳后睨眼廉衡:“相里萱已开始水米不进了,你自个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