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贱则无敌。
坐在张森华对面的张由，头一次觉得这句话是如此贴切眼前的这个人。
他竟然向张由提出了赡养费的要求。
张由看着他那张因为保养得当，尚未有几条皱纹的脸心里好笑。他记得一年前自己偶遇到他时，他还穿着名牌西装逛着炫耀般地对别人说起，男人吃燕窝的重要性，现在竟然喊穷伸手问自己要钱了。
同样的，也因为保养得到，那张脸极具欺骗性，明明已经上了45，却看着只有30出头。
但……再怎么样，22年前他20岁的时候生下了张由，今年他也只有45啊！张由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可以称作需要养老的年龄了。
“……你也别觉得我没养过你，总归你十六岁来我家，到你上大学前，吃的喝的都是用我的……”他喋喋不休地细数着他对张由的付出，“父母又不是欠你的，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天经地义。哪怕我就是养了你那两年呢，那也是养，你看新闻里那些一天都没养过的呢，子女还是有赡养义务的。”
“你看你现在读着这么贵的书，有什么用？还不得靠打工过日子？老早我就跟你说过了，读个专科就行了，不光学费便宜，还能早一年出去找工作。”
依旧是张由印象中的“父亲”模样，打着为他的旗号自说自话。
张由其实挺好奇的，他怎么能有那么多话可说，他们两个人又不熟。
“我来之前呢，也是查过法律了的，但凡父母没有工作，想要提前索要赡养费，也是可以的。”他呼噜呼噜地吃着面，将面汤子甩得到处都是，“去年呢，我跟你妈那生意赔了钱，我们就顺便关了店，总归是累了一辈子了，老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张由全然不懂他对于老了这两字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只是全程木着一张脸，又将倒着车轱辘一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没钱。”
“哎，你真是不让我把话说绝了你就不死心啊。这趟我来呢，肯定都是打听过了才来的。”张森华一笑，“你现在找的工作，工资都能够付得起你这么死贵的学费，还能住得起学校宿舍。”
他突然降低了声音，遮遮掩掩的样子，仿佛说到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
“俩加一起，一年都有一万六了吧？”他摆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我来这也有两天了，我看你平时吃个饭还能下馆子，怎么着……拿出点钱来赡养我跟你妈也是够的吧？”
“你想得倒好，可惜那都不是给我自己买的，只是给别人带的。”张由一哂，“我没钱。”
“得，好话我都给你说尽了，你不愿听，那我也只好用些不怎么好的话来让你清醒清醒了。”他将筷子往面汤碗上一撂，大爷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据我所知，你现在申请的助学贷款，手续可不齐全吧？”
“你什么意思？！”张由有些动怒了，他隐隐猜到了对方后边要说的话，按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
“什么意思？”张森华冷笑，“就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找服务生拿了根牙签细细地剔着牙，好一会，才又往下说。
“你说，我要是这么一闹，你们学校，还能继续给你贷么？连父母都不赡养的人，德才能好到哪去？”他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张由，将手中的牙签往面汤里一扔，“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吧？要是这事，让用人单位知道了，你猜他们会要你么？”
“我相信我的学校和用人单位都会看清楚我的为人。”张由艰难地说着。
“得了吧，我的傻儿子哟。”张森华笑得直颤抖，“差不多能力的情况下，一个麻烦的工作人员，和一个不麻烦的，你要是用人单位，你选谁？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能力能强出别人十几二十倍去？学校？你那手续本就不是按正路子走的，你信不信给你办手续那老师都能被撸下来？”
张由登时有种如坠冰窖的感觉，心凉无比。
为什么他会摊上这样的父母。
别说帮他，不死命地拽他下去，都要谢天谢地了。
“爸。”他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突然发狠似的抬起来，咬着牙恨恨道，“爸，我是你亲生的么？”
一出口，却是无尽的委屈，差点没能忍住眼中的泪珠子。
为什么同样是儿子，弟弟就可以得到那么多，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就是被他踩在脚底下的泥？！
我真的……是亲生的么？
电光火石之间，张由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如野草般蔓延，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连成一片，止都止不住。
心中的酸涩也因为这想法骤然消失，他偷偷地瞄了张森华搁置在碗上的那双筷子一眼，在这想法没用证实之前的无尽猜想，让他连对方后续话中的刺都无视了。
“别给我打亲情牌，没用。”他掏出一张纸，又掏出笔来，一只手压着纸，另一只手抓着笔，用牙齿将笔帽咬下，将自己的银行账号写到纸上，“我也不跟你多要，每月每人五百，基本赡养费数额。你看，我对你还是挺好的吧？”
他将纸捏到张由面前。
“但是，下个月前，我要是没看到钱入账，我可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来。”他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扯了扯因坐姿被压变形的裤子，使之恢复原样，“养了你几年，给你做了几年的饭，这顿儿子请老子，没问题吧？”
张由捏着纸，只定定的看着，不说话。
“嗯，你读个好点的书也不错。”张森华临走突然又道，“当年你不听我的选了这大学，我后来想过，也行，总归毕业证好看点，能选的工作单位也好点，多赚点钱，我跟你妈也能多享点福。”
看着张森华走远了，张由才将小心地从面碗上拿起筷子，仿佛捧着一个什么圣物一般，小心翼翼。
“老板结账。”他转向店内喊了一声，然后待收盘小妹来的时候，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在对方惊异的眼神中问道，“还有，这筷子多少钱一双？我带走。还要一个保鲜袋。谢谢。”
提着三个人的饭往宿舍楼走的时候，每当动作幅度大点，碰到胸口那双筷子的时候，他都一阵提心吊胆，生怕这么摩擦就把上面的唾沫给磨没了。
看着雀哥的时候，他也是头一回像这样带上了激动的心态，看得雀哥一阵害怕，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学校里有医学部，他记得雀哥有个远房表姐就是那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