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奉旨来杭州遏制瘟疫蔓延的胡太医拖着满身疲惫的身子回到郡守为大夫们专设的临时住所时,天早已黑透。
“唉……”今天又死了四十个病人,他叹了口气,坐下来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以平息胸中的烦躁,然后才点燃桌上的油灯。
屋子里很快亮堂起来,屋内只有他一人,很安静。但无端地,他就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静,无意识地转身一看,顿时惊讶得“啊”一声,慌乱地想要站起来,失手便打翻了桌上的茶壶。
在昏黄的烛光下,他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床边,站着一个人。
两个少年。
白苏坐在床上,也不动,只是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轻道:“胡太医,嘘——”
胡太医依旧很慌张,张口就想喊人。
此时,连城璧走上前去,直接按住他让他坐下,顺便点了他的哑穴。
见状,白苏无奈地耸肩,走到桌边搬了个凳子,坐到胡太医对面,露出一个自认和善的微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来帮助大人消除瘟疫。”
两个毛没长齐的娃娃也来对他的医术指指点点?虽然这些日子的抗击瘟疫工作并没取得理想的效果,但是身为太医的自傲和可以做两人爷爷的年纪让胡太医无法接受白苏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因此,白苏从他原本充满慌乱和恐惧的眼中看到了新的情绪——怀疑,不屑和愤怒。
她有点无奈,和城壁从嘉兴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在杭州城外的村庄呆了几天,一方面打听杭州城内的情况,一方面研究这一次的瘟疫病情,在成功使三名轻度感染者痊愈,一名重度感染者情况好转后,马上收拾行装,今天便趁天黑翻进杭州城墙,潜入太医的住所。为了赶时间,他们两个就没怎么歇过。
从城门一路经过杭州城,空气中有淡淡的茵陈味,城内的街道上偶见临时搭起的一排药棚,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走,家家闭户,很多屋子都没有点灯,黑乎乎的。白苏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柳永笔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杭州竟然是眼前这座死城般的所在。
她很着急,因为,看情况,杭州的大夫真的没能遏制瘟疫蔓延。
而随着天气逐渐炎热,疫情会越来越严重。
没有时间了。
据说,这个叫胡华的太医是这次治理瘟疫的领头大夫。
思及此,白苏重又抖擞精神,朝胡华拱拱手,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大人,我们二人是江湖上有名的药王魏天君的关门弟子,这次特奉师父之命,前来相助大人。”
胡太医调转身子,斜着眼角看了白苏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这老头……白苏觉得自己额上一定冒出了一个大大的“井”字。
这时候,默默当了有一会儿布景板的连城璧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出来,直接捏过胡太医的下颚,把药丸连桌上那半杯冷茶一同灌进胡太医的胃里。
“九蛊穿肠丹,一个月后发作,”连城璧冷冷一笑,“合作吗?”
胡太医虽然常年浸淫在药道之中,但对于一粒看都没看清直接下肚的药丸还是没有办法辨别真假的,神情开始有些迟疑。
白苏趁机解了他的哑穴,往他腰腹间某处轻轻一点,温柔道:“疼吗?”
那轻轻一点竟让胡太医真的感觉到肠胃揪心的疼,冷汗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连连点头:“痛,痛,二位少侠饶命。”
其实,刚才那股力灌注了真气,挑的又是人体穴道,对内脏有短时间的冲击,胡太医自然会有所察觉。
白苏继续唱她的红脸:“无妨,过一会就不疼了,只是这药若是一个月后不解,怕是就不止这点疼了。”
胡太医嘴唇都白了,他这是造了哪门子孽惹来了哪路瘟神啊:“合作,我合作,什么要求,我,我都答应。”
“大人答应就好,其实要求也简单,从明日起,杭州全城都按我的法子来治瘟。最好,还能让我们做你的助手,重度感染的人交给我们。但是哦,请大人千万记住,绝对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胡太医有点犹豫,两个娃娃靠谱吗?如果治不好,他是要担罪责的啊。
“这些日子,大人也没琢磨出多好的方法治瘟吧,”白苏慢慢道,看着胡太医的脸沉下来,心知戳中了眼前这个老头的伤心处,“治不好,大人怕也是一死,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大人也得死。那为何不试试我们的法子,说不定还是条名利双收的路呢。”
这话再次戳中了胡太医的要害,真真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胡太医狠下心,罢了,不过是豁了这条老命出去,他使劲一拍大腿:“好!就按你们说的做!”
白苏松了口气,看了一眼站在那静静朝她微笑不语的连城璧,随即朝胡太医笑道:“大人只要守诺,一个月后,解药自当奉上。”
“另外,”她补充,“大人得给我们一个地方住才行。”
小李是杭州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守城官兵。
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整个杭州陷入了空前的恐慌,朝廷派下来的御医看起来对瘟疫很有经验的样子,可是他们呆了一段时间,也用了很多法子,杭州的瘟疫还是很严重,很少听说谁被大夫治好了,小李的表妹和姑母都因为瘟疫去世了。
作为一名官差,小李必须每天都要按上司的命令去巡街,把那些得瘟疫的人都带到药所,有时候甚至还要帮助抬尸体。
虽然小李自己的家人还没有得病,但他很担心下一个死掉的人就是他或者他的家人。最近他都不敢回家,他怕他其实已经染了瘟疫,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不想传染给爹娘还要刚进门的媳妇。
每晚回营房休息的时候他都好想回家看看,但他怕。
瘟疫越来越严重了,有一次,小李听同伴闲聊,说官老爷们在商量屠城。
那一刻小李居然很平静,他想,屠城就屠呗,反正现在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他觉得自己开始绝望。
然后,突然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胡太医某一天早上竟然要求官府临时组织人员,大量缝制手套﹑口罩和罩衫。然后他让官府颁布了一系列命令,他记得有——所有接触病人的人都要戴上防护口罩等用具;接触病人后这些东西都要煮过消毒;所有染疫病人一律进入隔离区,周围一里都不得住人;隔离区内按照患病程度轻重划分,重症患者全部安置在隔离区中央;死者尸体在隔离区内就地焚烧,家属只能领走骨灰;房间保持通风,不得密闭;所有大夫每日早晚各饮用一次“败毒正气汤”;未感染者每两日必须到附近药店接受一次受过训练的药店伙计的例行检查并领回“防疫熏香”回家燃烧……
小李是一名士兵,他觉得胡太医的这些措施就和他们平常训练时一样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很规范很严格。
而且,好像还挺有效……
那天,他媳妇偷偷提着饭菜篮子来看他的时候,就和他说,杭州城内的大伙都在传,官府派发的“防疫熏香”很有效,没去领的人家得病的可能性高很多。
小李想,那个胡太医,既然有这么有效的法子,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还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很奇怪,从胡太医那天向官府老爷提出这些要求起,他的身后就一直跟着两个少年,胡太医说他们是自己的助手,但小李记得胡太医以前都是一个人去看病的。
自从建立隔离区起,那个姓顾的助手就一直呆在隔离区看病,小李几次都看见他在隔离区中央的重症地进出,有知情的伙伴告诉他,小顾大夫看病很厉害,好几个重症患者都被治好了。
小李相信这话,因为他有一次看见小顾大夫在和痊愈后走出隔离区的几个病人告别,病人竟然都对他磕头,他总会上前扶起他们让他们不要磕了,小李记得,送走病人时,顾大夫脸上的神情很愉悦很温柔,明明年纪不大,个子也很小,小李却在那一刻觉得他像庙里给人拜的菩萨。
除了顾大夫,胡太医的另一个助手也很厉害,小李和同伴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但都私底下统一称谓,叫他高手。
高手年纪也不大,但是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小李的上司老王说,那叫“高贵”。于是小李相信高手是某个微服私访的王孙贵族。
高手一般都陪着小顾大夫看病,有时候也负责去处理尸体。小李担负着在隔离区巡逻的任务,有很多次,他都看见隔离区门前,很多闹起事来简直不要命的人被高手的几句话就劝回去了,小李知道,不能忍受自己的血亲送进去还是一个人出来就变成一个骨灰坛子的大有人在。所以他很好奇,高手是用什么办法把那些人劝回去的。
但高手并不止这么点本事,高手的功夫也很高。
那算是隔离区外有人闹事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杭州最富人家之一的刘员外雇了几个江湖人士来找茬。刘员外家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小妾不治身亡后都被焚烧,刘员外怀恨在心,又不敢明面上和官府叫板,就雇了几个滞留在杭州没出城的江湖人来闹。
那几个江湖人士身手很高,小李和伙伴们拿着刀枪冲上去,还没近他们的身,就被他们一掌轰得飞了起来,他们说,要把整个隔离区都毁掉,然后操起兵器轻轻一挥,小李就看见隔离区的栅栏倒了一片。
那天高手去帮顾大夫照看病人,等小李的上司老王带着人一路在隔离区里狂奔,拼了老命才找到他,急吼吼地拉他去解决此事时,隔离区的栅栏已经被那群人毁了好长一段。
高手平常就不爱说话,但小李每次看到高手,高手都很文雅地笑着,这一次高手好像真的生气了,连笑容也没有。
他压根没问那几个人在江湖上的名号,甚至没和他们说话,只随意用脚挑起脚边一根底部碎开的木桩朝那几人踹过去。
小李和同伴们很惊奇地看到那一根木头在空中裂成几节,然后分别朝那几个江湖人身上扎去,速度好快,小李觉得自己都没看清,就那么一下,那几个闹事的家伙身上全被戳出了血窟窿。
高手很镇定地站在那里淡淡一笑,然后说:“还来吗?”
那几人灰溜溜地都捂着伤口跑了。
那一瞬间,小李感觉高手的笑容高深莫测,高手的形象好高大,真的……真的太牛了!
他要拜高手为师!
和官兵小李的想法不同,胡太医有种晚年遇知音的感觉。
在他答应合作的那一晚,顾白苏就把治那几个病人琢磨出来的药方以及根据《温疫论》的方子进行改进后做出的“败毒正气汤”﹑“防疫熏香”的配方一并交给了他。隔离区建立后,顾白苏每天都进入隔离区重症聚集地给那些病人做针灸和药汤治疗。每天白天遇到了新的病例,到了晚上,顾白苏就把想出来的处方和胡太医商量一下,以后,然后第二天由他发下去施行。而晚上除了总结一天的情况,和胡太医讨论病例之外,顾白苏还要去隔离区做夜间巡诊,看有没有人晚上病发。
而那天晚上,除了药方,顾白苏还交给他一张防疫流程表,这表上所列的方法很有些独到之处,而有了他的配合,这些命令实行得很快,不到四日,杭州已经建立了一整套从发现﹑治疗到处理尸体的流程,治理瘟疫初期那忙乱而不知方向的做法彻底消失,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更值得欣喜的是,由于治理效果好,杭州的抗瘟经验已经派人传到附近的疫病爆发地去了。
胡太医没有想到,到了晚年,他认为除了积攒经验外再不会有什么新突破的时候,竟然有一个人带来了一些他没见过的治疗方法来。
而且,顾白苏的很多理念很新奇,他竟然说脑子里的瘤子可以开颅取出,断肢可以再植!
胡太医几次都觉得心脏承受不了。
但是……华佗不也做过开颅手术?
所以虽然胡太医觉得顾白苏的想法惊世骇俗,他却又忍不住想知道具体的手术过程。
如果不是治理瘟疫的工作太忙,他觉得和顾白苏能聊上七天七夜,难得的忘年交啊,没想到居然在疫病横行的杭州遇上了。
现在,他称呼顾白苏为“小友”,几乎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颗要“小友”解毒的九蛊穿肠丹。
若说胡太医还要什么心愿,大概就是见一见这位小友的师父,传说中的药王魏天君了。
坐在药堂写方子的胡太医摸摸自己的胡须,憧憬地想,能教育出这样一个徒儿的师父,医术该怎样卓绝啊!
这些天最不开心的人可能是连城璧,因为白苏太拼命了,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虽然有他给她输真气,但他一直担心她哪天会撑不下去。
他不懂医术,这些天多数时间在给她打下手,另一些时间则在处理尸体焚烧和家属交涉,那些只会点皮毛拳脚的官差根本镇不住。
但他能帮的忙,和白苏这些天所做的事情相比,实在很有限。
武功不能解决所有事。
连城璧有点郁闷,有点忧心。
不过他自我安慰,瘟疫的势头渐渐被压制下来,再过一个月,可能就消失了。
但是……白苏能撑那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