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将宰杀好的黑鱼撂车篮里,袁柳推着车走到自己熟悉的菜市场摊位前,说再买半斤冬瓜一斤西葫芦。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说小袁你怎么就买这么点儿了?平时不都是五斤十斤的吗?
袁柳笑笑,“我家饭馆暂时不开了。”
袁惠方是在齐弈果建议她看病的当天晚上又晕到的,有宿海和毛信霞帮忙将她搬到床上,等救护车时袁柳和宿海都在哭,但她很快醒神,打电话给了俞任。有俞晓敏出面,袁惠方就顺利住进了市立中心医院。
得了急性脑血管病的人被抢救过来,可袁惠方不幸被齐弈果言中,她偏瘫了。于是袁柳请了一周假陪妈妈,毛信霞也关店一周照顾老友,等到袁惠方生命体征平稳,袁柳自己也瘦了六七斤。而每天中午和晚上俞任只要有空都会来陪她,起初她怕袁柳被忽如其来的事情吓到。最后还是听科室护士说的,“这孩子什么事都问得清清楚楚,缴费拿报告推着妈妈去做检查都很快上手。”
护士嘴巴一撇,示意对面病房的病人,“那家,两个儿子,二三十岁,来了就瘫在椅子上什么事都不做。老头子中风的事儿都是老太太一个人跑,回家还要给他们做饭。”
袁惠方转到普通病房后,袁柳的作息还是和家里开店一样,早上四五点起床做饭,送到医院再喂袁惠方吃完。自己又匆匆赶到学校上课。本来毛信霞说做饭的事儿交给她就行,可袁柳知道她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理发店忙,不好意思麻烦阿姨。“阿姨,我行的。我妈教了我不少手艺呢。”争执了后最后分工变成毛信霞做晚饭,袁柳负责两顿。
买完菜的袁柳骑着车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回到家里,炖鱼片粥,蒸主食,将蔬菜切得尽量细碎凉拌……做好早饭和午饭两顿时已经到了早上七点。她又坐公交车去中心医院,袁惠方已经醒来,看着女儿的眼神委屈又悲哀。袁柳闻到了一股气味,她笑,妈没事的,我帮你换上啊。
她帮袁惠方换上衣物,又将染了污渍的床单也一并撤下。以往精干的袁惠方则歪着头无助地靠在轮椅上哭,她是心疼袁柳这么累,痛恨自己不争气,日子才刚刚好起来就拖累孩子。
袁柳说咱们让床铺也晾会儿,妈,吃早饭好不好?
袁惠方害怕吃多了容易大小便失禁,含糊不清地说不饿。母女俩推了几回,病房里其他人看着都沉默起来。最后袁柳也哭了,“你不吃饭我就不上学了。”
袁惠方只好用力吞咽着食物,袁柳看她吃得努力才开心起来,“妈,多吃点,咱们早点养好了回家好不好?”一辈子难得温软过的袁惠方红着眼睛点头。
而当袁柳赶回实验中学时,她差点在第一节课迟到。班主任了解她家的情况,只是怜悯地看了眼这孩子也没说什么。袁柳将书包往抽屉放时触到了热的东西,用手摸就知道是包子,她回头看坐最后一排的宿海,闺蜜冲着她吐了下舌头——宿海知道袁柳有时都顾不上自己吃饭。
在学校里的时间得争分夺秒,回家就像住旅馆,袁柳的每天都浸在奔波的汗水中。吃了晚餐后,袁柳又回了医院,袁惠方白天没有失禁,她很高兴地指着几个病友家属,袁柳忙对几个奶奶阿姨道谢。
袁惠方清醒了后就不准袁柳陪床,袁柳就在晚上十点前离开,“赶上公交车就行。”她的作业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完成。写完后又习惯性地预习功课,整个人的背部佝偻着显得很别扭。袁柳知道,这时袁惠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又满是期望,她更不敢分心。
今天俞任下班早,匆匆在外面吃了晚饭就来了医院,先去拜见了副院长俞晓敏,“哟,这是人家妈住院呢你这么上心,平时八百年都不来我单位一次。”
“妈,你最好了。”俞任将冰淇淋递给俞晓敏,“来,虽然五月份吃这个有点早,但是今天温度高。”俞晓敏爱吃冰淇淋这事儿也是俞任长大后发现的,妇科医生不让女儿碰这玩意,但是逢她心情不好或者嘴馋时却不忌口。
俞晓敏接过冰淇淋,“我不是常告诉你这个女孩子不能多吃的吗?”她自己吃起来,“小柳她妈情况还不错,就是这个偏瘫要想恢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我们医院有减免费用的项目,帮她申请点儿,能省些就省些。”这也是俞任再三请求的,她高兴地拉住俞晓敏的手,“妈,你是我亲妈。”
“哟,谁说的?亲妈还去省城抓过人呢,把小白的妈扔那儿不管。”俞晓敏现在密切关注着俞任的情感动态——白卯生已经三周没登门,这是分手的迹象,但是看俞任像没事儿一样。
俞任尬笑了下,“那是我不懂事。”她拉着俞晓敏坐在沙发上,“其实……我和卯生一直没复合过,我们是好朋友的关系。”
“是是,好朋友。反正怎么定义都是你一张嘴一支笔的事儿。”俞晓敏在俞任虚虚实实地引导下,现在已经踏进真话不听、假话坚信的地步。
无奈地耸耸肩,“好啦,你晚上早点回家,我先去看看袁阿姨。”俞任走前还摸了下俞晓敏的额头,“妈,改天带你去染头发吧。”
“又出来了?”俞晓敏皱眉,“这才管多久?”
头发白了可以靠药水变色,人病重了却没神药,只有靠耐心和毅力,还需要家人和金钱。
俞任站在病房前看着袁柳写字,还是袁惠方发现了她。
“小柳?”俞任进了病房,看见袁柳这姿态双手捏住她肩膀,“这样看书会驼背的。”
“阿姨,今天好点没?”她又问袁惠方。
袁惠方笑着点头,微微抬起自己左手指尖,示意自己稍微能动。袁柳看到俞任时眼睛就更加闪亮,她也笑,“医生说我妈很有康复希望,只要坚持治疗。”
“嘿,医生只要你不死都会这么说,这也得看家底儿呢。”临床的一个家属叹气,“住院的费用医保能报销七成,可出院后的恢复不会,针灸、理疗、手法样样都要花钱。”
一番话说中了袁惠方的心思,她不是没存款,但还没好好享受就用来治病心里特别不甘心。袁柳看出袁惠方所想,“妈,没事,我可以学手法的。其它的,只要有帮助咱们就别心疼钱,我以后能赚。”
俞任看着这个孩子,发觉她伸手摸她的头都显得自己在占辈分便宜,袁柳成熟得超过她想象。她一直觉得这是个懂事乖巧的内向孩子,但大事面前,她比成年人还能扛。究竟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袁柳?俞任只能用归结为天性。
她就着袁柳的话安慰袁惠方,“阿姨,别担心,还有我对不对?”
她陪着袁柳在病房待到十点,袁惠方催她们回家,袁柳则和俞任扶着她去了洗手间,“姐姐,我帮我妈擦下身体就好。”袁柳知道袁惠方害羞,俞任点头,“我就在外面。”
十点半时,离开医院的两人同时止步于大门前,袁柳说公交没了,姐姐我们得打车,早知道我今天骑自行车就好了。心里的念头却是起码骑着车还能载姐姐一路。她的刘海被汗水湿头,随意地各趴一边,露出了乌黑浓郁的眉毛,俞任看着她还稚嫩的脸,“一个人住家里怕不怕?”
“不怕,对门是小海和毛阿姨呢。”袁柳打了个哈欠,“刘茂松在我妈病后来找过我,我没理他。听他的意思还想住进我家帮着照顾我妈。”袁柳语气轻快,“我可不敢。”
“要不咱们给你妈妈请个护工吧?一天两百块,先把住院这段时间挺过去。”俞任说钱的事儿你别操心,我还让我妈妈帮着你们申请下减免。
袁柳的大眼睛又亮又活,睫毛一跳,她轻声说,要是请了护工,我妈就会吵着出院的,她心疼钱。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安心住院治疗。姐姐,我们的钱真的够用。就是租店面的房东不乐意退押金,说没到期。
俞任说这个我帮你去解决,她看着女孩轻轻蹙眉,“可你这样,久了吃不消啊。”只恨自己工作太忙,抽不出规律的时间帮小柳分担。
吃得消的,姐姐。你不是说做事得提前计划吗?我把食谱都做成了表格,每天买什么做什么就不费心,早起半小时就行了。我妈换下的衣服我中午就放到家里洗衣机中洗,下午放学再晾。还有我的学习也没丢下,比以前自学的还要慢一点,但还是比别人快半年……
袁柳在俞任面前话就止不住,说了半天见姐姐抿唇笑,她说我是不是太啰嗦?
“不啰嗦,表述清晰逻辑严密。”俞任说是姐姐工作后话少了而已,因为我习惯了听别人说,“走,我送你回家。”
出租车上,俞任看着窗外,肩头一沉,她笑着挪近袁柳,好让打瞌睡的孩子更方便地睡一会儿。这也是个嘴上不服输的小家伙,说“吃得消”,现在累得呼呼睡。
俞任第三次踏足袁柳的新家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多。袁惠方的装修眼光非常大众化,深红家具浅色地板,连沙发都是木质的传统样式。本来以为家里可能有点乱,俞任发现袁柳将一切收拾得有条不紊。袁惠方的卧室床上有几堆折叠好的衣物床单。客厅桌上只有换下来还没洗的保温碗。
袁柳的房间内,书橱靠在墙壁,上方整齐码着她从小到大用过的教材做过的习题册,另有两排都是俞任送她的书。上面还做了标签,写着“1”、“2”等阿拉伯数字,标记最多的数字是《爱丽丝漫游仙境》,上面写着“15”。袁柳读多少遍都会做记号。而这本也是俞任在她上小学时送的第一本书,虽然被翻得勤快导致书页蓬松,可整体被保存得很好。
这个房间不像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可爱房间,没有玩具,没有粉蓝粉绿的贴画,反而像俞任一样充斥着学习的气息。俞任笑,“看来我把你也带成学究模样了。”
袁柳打开衣柜拿换洗衣裳,“现在我更喜欢看书了,因为省事儿。”俞任凑到衣柜旁打量,“诶,这是我给你买的羽绒服,诶,小柳这是你小学二年级时我买的衣服吧……”从小到大,凡是俞任送的衣物鞋子袁柳都格外珍惜。穿不了的也要洗干净藏在柜子中。她不好意思地笑,说姐姐你挑的我都喜欢。
这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俞任在她这个年纪只需要学习就行,可袁柳已经成长为要兼顾学习、照顾家人、操心经济的大孩子。俞任看着袁柳的脸,小姑娘错开眼神,又鼓起勇气重新近距离看她的姐姐。俞任的眼镜下是双越来越清冷的眸子,此时漾出暖意,她捏了下袁柳的脸蛋,“原来这小脸儿和大苹果一样,你看,都瘦没了。”
最后要看的是袁柳家的冰箱,俞任发现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很满意,“多给你妈做高蛋白的食物,蔬菜水果换着来,还有菌类……”
关上门,她才看到厨房墙面上贴着袁柳说的表格,这孩子已经用心地做过了功课。
还有什么让自己担心的呢?俞任最终道出了来意,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三万块钱,住院费用就用这个交。”她工作后手头不算宽裕,这几万块还是齐弈果前段时间转给自己的,说这是当年我出国你借我的,谢谢帮我托了好几回的底儿。
袁柳的脸色却变了,她推过卡,“姐姐,我真的够。我妈告诉我家里存折和银行卡在哪儿,我们有八十多万的存款。”对着俞任就把家底亮出来了。姐姐的钱和俞任给她买书买衣服和小零食不同,袁柳眉头皱了下,“姐姐,我不能要。”除了俞任自己赚钱不易,袁柳只是直觉自己和姐姐之间有个天平,这些年俞任给的太多,已经沉沉压到了底部,袁柳能付出的却飘在空中。
袁柳的眼睛一时又像成年人那样果断,俞任看得一愣,犹豫了下,“那你需要的话随时来找姐姐。”
确定袁柳现在的生活还在轨道上,俞任基本放心了,临走前,她嘱咐袁柳将家里的证件、存折银行卡都要收好。最重要的是进出门后都要检查门锁。
袁柳又一次在阳台上目送俞任——她身边没有白姐姐,也没有博士姐姐,她孑然一身步入夜色,身影消失在前方路上。可惜啊,俞任只是在那次哭泣后拥抱了她,其余的,她的生活工作,她可能喜欢的人,对袁柳还是一个谜。但袁柳此刻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俞任,疲惫像被她刻意关在笼子里的猛兽,被放出来后伸颈张开了血盆大口。袁柳撑着阳台深吸了口夜里的空气,最后连澡都没力气洗,整个人和衣倒在床上休息到十二点。
“快关灯。”俞任的短信来了。
袁柳一惊,“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没关灯?”她还跑到阳台找俞任,哪里有影子?
刚到家的俞任捧着手机,“我知道你困极了,试试你。”她说晚安。
那头的小姑娘过了会儿才问,“姐姐,以后你有空我就给你发‘晚安’好不好?”
一个人住还是怕啊。俞任笑了,“好啊。”
很快,袁柳发过来,“晚安。”这两个字很奇怪,没有称呼,却像沾着亲昵的依赖。俞任却没在意过多,她躺了会儿,还是跑到客厅和夜班刚回的俞晓敏说,“妈我和你商量个事儿,我想陪小柳住一段时间。”
“她家就她一个人?行吧,你别给人家添麻烦。”俞晓敏眼睛盯着电视机,嘴里塞着方便面。吃了几口她回过神,“你可不能和白卯生在人家里做那种事啊?!要尊重人家的!”
“妈——我真的没和卯生谈恋爱,她女朋友另有其人呢。”俞任又解释。
“你们……不是三角恋吧?”俞晓敏吸了口面,“我告诉你啊俞任,玩不动了就收心知道不?我算特别宽容开明了是不是?面子是大家互相给的。”
俞任从她手里抢过杯面,“我没玩儿过,从来没玩儿过。”她吃了两大口,嘴里塞得满满的,“我无欲无求了。”
爱情算什么?不是拍两巴掌那么简单的。俞任想到曾经的两段恋情,心里又泛起了难过和不平。她太能装了,要风度不要死活,苦笑了下,“妈,我就要搞事业。我调职了,要去市府政研室了。
“你听到了吗?俞晓敏?你女儿要去政研室了,我要去发挥我的笔杆子和大脑优势。”俞任说。
“知道知道,任颂红早告诉我了,我等着你继续装呢。”俞晓敏说,母女俩在午夜里共享一杯面,安安静静地坐了会儿,半晌俞晓敏叹,“也是,事业才是第一位。要不我可能又生了个什么怪胎,现在操两份心呢。咱们女人,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