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丰年进了北大,成为立志学术的那批人之一。虽说社团活动也挑了几个参加,但总提不起兴趣。有技能底子的同学在社团里如鱼得水,没技能但是有交际能力的同学也混得开开心心。丰年没有交际恐惧症,却懒得主动交际,因为太忙了。
进了这样的顶尖学府,她才知道自己渺小得可怕,论学术功底,向来不觉得自己落于人后的丰年听同学能大段背出《文心雕龙》后才晓得自己读的那丁点子压根不够用。除了上课听讲座之类,她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图书馆,海量读、精细读、废寝忘食地读,除了读还不忘记做笔记注释。手写笔记的有两大本,电脑里的电子书也有几百册。
父亲怀湘龙问她有没有参加学生会混个一官半职,丰年说没有。怀湘龙语气里有些不满,“本来让你报光华的,你不考虑以后就业总要为选调做准备吧?”
在怀湘龙这些八十年代的老大学生眼里,文史哲这类专业的学生以后不是教书,就是为了从政作准备。
别的同学问丰年,北京你去过哪些地方了?
丰年抬头看北京不同于家乡的天空,没柏州蓝,但比柏州多了不少深厚的底蕴。将去哪儿玩的事放在了一年半载后,她和俞任一样自问不是最聪明的人,都要用努力来弥补差距。
高中同学听丰年这样说就会笑,“你们这些人总是不满足,进了名校还这么颤颤巍巍妄自菲薄。”真的不是丰年菲薄自己,眼界很多时候是一种审查和审问的能力,“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好,什么才是差。”往往能力没到时才会觉着自己“差不离”,丰年如是对俞任说。俞任深表赞同,再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个专业讲审美能力,其实丰年,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审丑。”
和俞任聊天是丰年学习之余开心的事儿之一,最让她开心的还是和小英姐打电话。第一次接到丰年电话的小英显然有些意外,后来她们习惯了每个月通一次电话。丰年想多说,但谁乐意天天陪着自己聊而耽误手头事?
小英非常忙,她在宁波做起来扫尾单的买卖,本地各大工厂公司店铺她都跑了个遍,低价进了尾单后加价在网商平台商卖出。丰年说你把店地址给我,我参观一下。
小英给了她地址,丰年看着页面上清晰的分类和价格区间,模特还是小英自己。她挑了两件两百元的衣服下单。结果很快小英打电话过来,“那个号是外贸尾单,你穿肯定大了。”她说丰年的衣服她不收钱,因为,“实在成本不高。”
过了几天,丰年收到满满一大包衣服,冬天当季的羽绒服、加绒卫衣和裤子应有尽有,里面还有小英手写的一张卡片,“我凉快,你暖和。”意思是你送我裙子,我送你冬装。
字写得肯定没有丰年好看,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夹在了袁行霈那本文学史中当书签。
小英店铺的生意从成交量上看不错,丰年从她说话的语气里也感受得到,有次小英忽然叹了声气,“我妈的房子被债主去闹了,她死活没搬走。我还要再干一年就能还清钱,可是那样就影响店铺的正常运营。”小英说网店她太忙了,客服是她一个人,进货发货也是自己,甚至店铺装修都是自己学着美工设计的,还要学着运营。生意顺利还好说,最怕售后扯皮的,遇到不讲道理的买家简直要崩溃,大半夜还在线上和人掰扯道歉。
丰年听了后有点沉默,最后试探地问了句,“你那里缺人不?暑假我去你那儿打工呗,大学生也要赚钱养自己,老板给个机会吧。”
那头的小英笑得爽朗,“好哇。”
好哇。奥运年丰年还想留在北京看看比赛,结果她没抢到一张票,也没去申请志愿者。六月底就放假的大好时光为什么不去帮帮小英呢?
比丰年更早去宁波的会是卯生。剧团改制还在进行中,她没戏唱,就和妈妈师傅商量去宁波找师姨。赵兰不想欠凤翔人情,王梨却说这不是人情的问题,卯生去了和凤翔能有个照应——凤翔最近老是和师姐抱怨,“嘿,离了柏州的洗脚水,我最近老是淋瓢泼大雨。”
凤翔所在的剧团最近有些点背,和她搭档得不算特别愉快的团长小姨子、也是剧团头号小生肚子已经有五个月,再上台怕不用唱小生,只能演将军肚。团长焦急找来顶替的人选,也算本地有点名气的小生,结果那一位说工资得和花旦看齐。团长咬牙答应她,只求渡过这一年半载的难关。但是她和凤翔台上合得艰难,台下更是直接说,“我和那个陈凤翔唱的不是一个路数,要不换我老搭档来?”这是先占窝再撵人。
王梨素来看不惯“路数”之争,拢共百来年历史的剧种,总有人守着门户只见,处处都要挂着先师名头给自己包装成这个嫡传,那个入室。她说凤翔你要是不想待了,回柏州的事包在我身上。她虽然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但在柏越说话还是最有分量的。
“不,师姐,我偏要唱我的,让人瞧瞧陈凤翔的腔调。”凤翔来了脾气,也走了点运气——团长心说你一个顶腔的生就要来指手画脚教我用人?当我做慈善的?人家还想着给产后复出的小姨子留位置呢。他把皮球踢给了凤翔,“你能不能找来个角儿?”
也讨厌门户之见的王梨眨着大眼睛,“大角儿请不动,但是她的入室弟子、柏州小王梨行不行?”
团长半信半疑,让凤翔和小王梨联系,别说小王梨,小鸭梨小雪梨都可以,只要能吃得住观众压得住场子,还不会成天找事儿琢磨位子。
说定了后,王梨要亲自送卯生到宁波,她劝赵兰,我看她几场,放心了后再回来行不行?我的面子,我的人情,你不会欠凤翔什么。
她说这话时酒窝露出,像看透了师妹的傲娇。赵兰脸颊俏红,“要是卯生可以,我更要当面谢谢凤翔。”
家里安排好了,而后就是电话里和孙甜说。那头也没什么意见,“小白,你决定了对吧?我没意见”。孙甜干脆如故。
卯生这夜去酒吧接了孙甜,没想到这姑娘喝了好几杯酒才飘出门,挎上卯生后感到安全了,也不管这是在大路上,直接印上自己的口红到卯生脸上。
“小白,我没唱够!”卯生听到她没“唱够”心里就一个激灵,她扶着孙甜,咱们回家唱好不好?
“不,我就要在马路上唱。”孙甜放开嗓子,“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得是昆曲腔调,模仿煞有其事,一个“许”字拖长延绵,大白天听还真有潮润江南味,大夜里就有点吓人。
卯生搂住她,“甜甜,回家我陪你唱好不好?这会儿你声音大了会吵到人家。”
孙甜一愣,“哦。”她将头靠卯生肩头,“我不想回去。”隔壁小情侣本来和她关系一般,孙甜曾经委婉地和他们提过白天他们吵架声响太大影响了自己休息,对方说你们就不出声?你自己是什么人心里不清楚?
我是什么人?我当然清楚。和你们没公德心有什么关系?孙甜和对方大吵一架,已经开始准备搬家。
卯生打开钱包见里面只剩一张百元加十几块零钱。她可做不出半夜掏女朋友钱包到酒店的事儿,伸手就拦了出租直接将女孩带回家。
赵兰这夜想着卯生去外地的事儿本就睡得不安生,她听到门外动静时吓得抱紧了王梨,“师姐?”王梨比她更早醒来,小声说,“是卯生。”
“她带了人回来。”赵兰急急地扯王梨的睡衣,师姐就迷迷糊糊站起来,将卧室的门反锁,“好了。”
王梨打着哈欠继续睡,赵兰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有倒水的声音,有水流的,还有磕碰到沙发茶几的动静,还有另一个女孩喊着卯生“小白”。再过了会儿,卯生应该扶她去房间睡下了。但是门缝的光线显示客厅的灯还亮着。
最后是卯生躺到沙发和按下灯开关的声音,赵兰睡不下了,要起来给孩子加毯子。她还在摸索着义肢时,王梨又惊醒了。
“我去给卯生拿床毯子,她房间就那一张。”赵兰说。
师姐说我来,你接着睡。轻车熟路地摸到大衣柜最下方,她抽出折叠的空调毯,“是这个?”得到肯定后王梨小声开门,她给卯生盖上被子,卯生睁眼,“师傅?”
王梨摸摸她的头,“怎么不进你自己房间睡?”
卯生笑,“我怕她明天早上起来不好意思。”鼻子被师傅刮了下,“明天早上全家早饭都得你出去买。”
卯生清晨睁眼就去看孙甜,可打开卧室的门却不见了女孩的踪影,洗手间內也没人。她怪自己睡得太死,拨了孙甜的电话,那头在公交车上的女孩不好意思道,“小白,我五点多醒了就先回去了,你妈妈……她应该没听见。”
她们之间还有很多事儿没说清楚,比如孙甜为什么不愿意见赵兰,还有她和印秀,加上这次要去外地唱戏的事儿,孙甜总是钉是钉铆是铆,不愿意掰扯开。
孙甜看着天刚蒙蒙亮的省城,“小白,你带我回你家了,我很高兴。”她犹豫了下,“咱们先分开一阵子吧,我想安静安静地准备编制考试。”
又是这句“先分开一阵子”,卯生说“因为我让你伤心了吗?”
那边沉默片刻,“是我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我虚岁二十四了,到了时间了。不想三十四时还在酒吧里唱。我家里人也不同意,说我这钱挣得不光彩,他们不懂。”花着女儿钱时就没有什么光彩不光彩。
“小白,我可喜欢你了。你喜欢我吗?”孙甜总是问这个问题。
“喜欢。”卯生说。
“行嘞。”孙甜挂上电话,在公交车上泪雨滂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可是姹紫嫣红都没开遍呢,最终白卯生只是说“喜欢。”
卯生站在窗前呆了很久,忽然想起那天教完孙甜卸妆,要赶公交车的孙甜急步上车时的样子——她不会耽误要紧时间的。她虚岁二十四了。
卯生擦泪,时间是什么?是行程的指示,是催眠的无声曲,是她这样的人在恋爱中或远或近的倒计时。原来不以喜欢女孩为意的卯生开始觉得无力——她的感情,都会因为时间而提前印上保质期?
孙甜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虽然没把话说死。可时间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