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想去见谁?”
男子声线淡然地可怕,就像是蕴含着蓄势待发的海啸,极力掩饰着最后的平静。
轻轻覆盖在她后颈的手掌并未用力,只是一下一下慢慢摩挲,燃起她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战栗。
江予沐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气息喷洒在耳边,如同柔刃割过心脏,让她顷刻间停滞了呼吸。
就在此时侍卫长率领一众人跪在萧凌身后。
“启禀副帅,那刺客狡猾的紧,属下等无能将他拿下……”
萧凌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直直地盯着她。
“告诉我。”修长的骨指顺着她的后脖颈逐渐移到前面,将她的身子掰向自己,“是谁?”
江予沐对上他妖冶至极的桃花眸,感受到森寒将自己完全笼罩,她瞳仁颤动不止:“我不知道”
“是吗?”拖长的尾音极尽危险,萧凌低声笑了笑,下一瞬手指猝然收紧,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她一直在骗他,在骗他!
得到这一认知的萧凌眸染上了嗜血的红:“你背叛我。”
手臂缓缓抬起,他看着眼前双手并用着抓住自己手指挣扎的女子,滔天怒火全然吞噬理智。
军火布防图并未被人盗走,可镇北军却掌握了完全,这足以证明有人在府中盗窃绘制后又将原图送了回来。
布防图这种重要机密向来存放在除他之外,旁人难以接近的地方。
所以这人一定是他的亲近之人。
而能在他身边来去自如,又有心做这些事的人他不愿相信是她。
可她到底是不会撒谎。
他今日只是故作遗忘没有去喝那羹汤,果然瞧见了她不过眨眼的咬唇,那是她紧张的小动作。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呢?
指节收拢到泛白,江予沐被他强硬提起,被迫抬起头颅,嘴唇如溺水般张起,只剩脚尖堪堪点地,挣扎的双手逐渐脱力,她的意识开始溃散,却又觉得有些释然。
季北庭应该脱身了吧。
他也本不该来的。
好在自己没欠他什么,这一切终于要结束
“萧世子,两军交战各凭筹谋,何苦为难一介受人胁迫的女子?”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循着清风徐来,如同山泉击石,打破了方才的肃然。
周遭侍从闻声唰唰几下抽出长剑,数十双眼睛左右环顾,却都没有看到来者何人。
萧凌瞳仁微瞥,只见一袭黑红交织的身影从房顶掠下。
男子浅勾着唇,微扬眼尾,负手而立,蹭蹭几声,侍从将他团团围住,又将刀剑齐架在他的脖颈。
萧凌松开手掌,江予沐瞬间失力跌落在地,空气大口猛灌入肺使得她剧烈咳嗽不止。
“季北庭。”他眯起眼,又扫视匍匐在地的江予沐,刹那间可怖的猜想席卷脑海。
“你们”
萧凌蹲下身子,一把扼住江予沐的下颚向上别起,逼她同自己对视:“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子墨瞳中染起烈焰,她后仰着头,秀气的眉头拧紧,滢聚水色的眸子却斜看着不远处的季北庭,心蓦地揪住。
如此自投罗网他是疯了吗?
季北庭亦回视着她,脖子上的把把利刃冰凉地贴紧皮肤。
他还是浅笑着,可拢在袖中的手掌早已悄然收拢。
他想自己应该是疯了。
二人隔空的视线交织落入萧凌眼中就像是无声又挑衅的默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全部是因为旁的男人!
得到这一认知,萧凌几乎无法再思索分毫。
“给我拿下!”
眼尾瞬间赤红,他怒喝一声,得令的侍从一把踹向季北庭的小腿。
“不”
江予沐倏得瞪大双眼,朦胧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男子单膝跪地的模样,泪珠瞬间落下,又滴落到萧凌桎梏她的手背。
萧凌只觉自己被灼烧得完完全全,胸腔的愤怒几欲将他撕裂。
他喉头发紧将她扯到自己眼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就心疼了?”
语落,他执起落在一侧的长剑,单手向侧一送,便听到闷哼一声,那剑直直穿刺过季北庭撑地的手掌。
“他用这只手碰过你?你们到哪一步了?做过吗?做了几次?”
“不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她疯狂地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涌出,“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
“没有关系?”他嗤笑,感受到手背润湿的泪水,心底烦躁更甚,忽地俯身咬住了她的唇瓣,“如何证明没有关系?”
她吃痛蹙眉,刚想躲开,忽地腰际被他扣住压上,快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气息喷洒在耳边。
“在他面前。”
“取悦我。”
江予沐骤然睁大双眼,甚至都忘了呼吸。
她的犹疑令他愈发不悦,萧凌将她的下巴几欲捏碎,咬牙切齿:“怎么?不敢吗?”
“小爷我曾以为萧世子是个隐忍待发的乱世枭雄,只不过我们立场不同,奉主相异,但到底是可博弈一战之人。”
季北庭垂眸一把拔出刺穿掌心的利剑,成片的血迹浸染了整个手掌,他的脸白了许多,却还是笑得从容。
“却不曾料,如今看来也只是个易怒狂躁的无脑蠢货。”
“你——”
“啧,小爷不过利用这个女人罢了,可没什么兴致瞧你们活春宫,倒是你,确定要放着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敌军’内应,去纠结什么子虚乌有的东西?”
萧凌气笑了,蓦地直起身:“你以为你还能走?”
季北庭挑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并渗出丝丝血迹:“你以为我有多少种自戕的方法?”
“不要!”
江予沐瞳孔骤缩,半跪起身体抱住了萧凌的腰不停摇头:“他只是个朝廷的工部主事,根本没有资格出征,又能知道什么?你若留他一命,日后便是登基称帝,所谓一朝新帝一朝臣,他”
跟在萧凌身边这么些日子,她看到了太多他对待战俘的残忍手段,所以她也太明白季北庭落到他手中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攥紧萧凌衣摆的手背暴起淡色青筋,他的沉默令江予沐心颤抖地愈发厉害。
突然想到什么,她抖着指尖开始扯自己的腰带:“我做,我做,我可以求你放过他”
“够了!”看着她这般为了旁的男人卑微乞求,萧凌刚刚压下的怒气再起燃起。
“萧世子。”季北庭好像没有看到她如何,只是嘴角噙笑,那匕首又往内推了一分,“若我没记错,你们现在已经没有洧水了吧?”
洧水二字既出,萧凌骤然愣住,又联系起前后因果,突然一切都解释地通顺。
他眯起眼:“是你们!”
军火布防泄露虽大,却远比失了来源要小,如今镇北军四面环绕,他们的后方供给链断裂,弹尽粮绝才是真正的危机。
季北庭弯唇轻哼了声,不可置否,可状似无意地扫视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身上时,手掌却不自主地攥紧。
他来都来了,还哭,真是个傻姑娘。
权衡了利弊,萧凌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将夫人带回房休息。”
“不要”江予沐还想挣扎,却一把被人架住往回拖,泪眼婆娑间,越行越远,她逐渐看不清那身着黑红长袍男子的面容。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是文臣啊,为什么要回来送死——
送走了江予沐,萧凌方才的失控骤然撤离,他抬起眼眸,黝黑的瞳底极尽冷冽:“押下去,本帅亲自审问。”
分明是夏末暑热,江予沐却感觉入坠寒冬。
从最初的拼命挣扎到现在的心如死灰,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到底有了多久。
萧凌没来见过她,也不准任何人和她接触,每天一睁眼便是那开了小口的窗台之上摆放的餐食,可她却半分都吃不下。
浑浑噩噩着度过一日又一日,最初的那股求死心切如同再次蔓延起来的水面,一寸寸淹没身体。
就在此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股力量牵扯着她将她带离深海溺亡的深地。
梦中男子的眉眼张扬又温柔,他说「好多人还在等着你呢。」。
“呼”
江予沐蓦地睁开双眼,眼前依旧一片灰暗,只剩窗边一角隐隐有光亮透入。
缓缓从床榻上坐直身子,她蜷缩起腿将自己环成一团。
指甲陷入小臂又掐出血痕,江予沐觉得无比地无力。
季北庭如何了?
他还活着吗?
萧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呢?
她感觉心悸得厉害,眼前又开始朦胧成虚影。
突然,余光扫视到一侧的茶盏。
如果……
她自戕被发现,萧凌一定会来见她吧。
思及此,江予沐将茶盏打碎在地,果不其然听到外面看守之人惊醒的动静。
她不再犹疑,俯身捡起地上最锋利的一块瓷片,咬紧银牙,往腕部猛地划过
地牢。
昏黄的壁上火烛窜动成斑驳光影,血腥弥漫的黑暗甬道像是通往地狱的黄泉,一望无尽,毫无生机。
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响起,在静谧幽森中回荡着索命般的轰鸣。
黑靴踏着微弱的光由远及近,萧凌抿唇前行,修长的身姿挺拔如松,一步一步朝内迈进,最终站定至最深处的水牢之外。
他瞳仁移动,视线射向静若死水的牢狱之地,那被四周链条锁吊着的身影。
萧凌唇角弯起诡谲的弧度,又抬起两根手指朝后示意。
得到他指令的侍从立马走到一侧,粗长的铁链在转轴的转动下带起阵阵锒铛之音。
随着一阵哗啦水声,半身浸泡于阴暗水牢中的季北庭被慢慢吊起。
他侧垂着头,鬓角的发丝凌乱地搭在侧脸,沾染褐色血迹的嘴唇是不自然的白,原本上扬的眉眼敛了意气。
“副帅,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狱卒看着那半吊在空中生死不明的人,十分为难地道了一句。
先前听几个兄弟说这人不过是朝廷的一介小小文臣,他们还想着是个轻松差事,却不曾想要比俘虏过的许多武将还要骨头硬,这牢狱中的十八般刑具都使了个遍,硬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萧凌扯了扯唇角,转身朝刑室走去:“带过来。”
“是。”
哗啦——
一桶盐水自上而下浇灌,浑身斑驳的伤口在此刻同时沁入盐水,痛感从四肢百骇汇聚于顶,几乎是一瞬间,原本思绪混沌的季北庭便恢复了清明。
浸湿的眼睫颤动微开,牙龈被紧咬到渗血,他胸口剧烈起伏,却未出声分毫。
萧凌坐在前方,狭长的眼尾上挑,单手抵着下颚,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啪——
狱卒甩动布满倒刺的皮鞭,一下下划过半空,掠成残影。
刺骨的鞭笞如同雨点落到他身上,旧痕新伤纵横交错,鲜红的血落在地上汇聚成潭。
撕心裂肺的痛压在心口快要窒息,季北庭喘不过气来,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在快要昏过去时又是一痛毒辣的盐水从头顶浇下。
“小季大人倒真是令萧某刮目相看。”萧凌好整以暇地瞧着额角青筋快要爆裂,又一声不吭的季北庭,又嗤,“只是不知,小季大人这样以笔为战之人,若是从此废了手,又当如何呢?”
季北庭微阖眼,湿润的睫毛悬挂着血水,强压下身体的战栗,他扯了扯嘴角:“萧世子还是格局太小这不,还有嘴呢?”
“哦?”萧凌不怒反笑,“那看来这双手就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
狱卒立马会意,上前取出拶夹套上了季北庭的十指。
“先前只对此用过女犯,小季大人有幸作为第一个尝试的男子,倒也算荣幸。”
语毕,拶夹左右收紧,季北庭倏得仰头,脖颈的青筋蔓延到额角,他的耳边能清晰的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萧凌摆了摆手示意停下,然后向前推出笔墨:“只要你肯画出镇北军布防图,这手倒是还可以留在你身上。”
“这可真是令人动心呢。”季北庭大口喘着气,额角冷汗不断冒出,随意扫视了眼那纸笔,又阖上了眼,“那我先前所受的罪如何说?”
如今的他们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外有镇北军虎视眈眈,内里供给严重不足,不说军火,就连粮食都已然快填不饱将士的肚子了。
萧凌知道祁朔在和他耗时间,若非南平城本身有自己的机关阵法勉强相撑,现下早已成了阶下囚。
只是他们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唯今之际只有突围一条路,可镇北军的驻防如同铜墙铁壁,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而所有希望都在眼前之人身上。
他自是不愿真的将季北庭的双手废掉,为了大局,他当然懂得忍耐,否则在那日季北庭用那种眼神看江予沐时,便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你想如何?”萧凌问。
季北庭笑了笑,扯动着乌青的嘴角,分明是被人桎梏的模样,却没有半分颓然。
“我想让你萧凌,哦不,现在应该叫裴昱辰——”
“将我身上尝过的刑罚,双倍尝试一遍。”
萧凌手掌倏然收紧,看着眼前笑得肆意的男人,胸口的火气瞬间冒起。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一拳猛地击向季北庭的腹部,一字一顿:“你别给我耍花样!”
“咳咳”口中涌出鲜血,季北庭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他垂着眼皮,看着自己唇边的血滴落成串,好似自言自语:“我不知你想争什么,但你爹,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萧凌眯起眼。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而看他这般从容,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了解他。”
季北庭头斜靠着肩窝,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你只不过也是个被利用的,蠢货。”
“你!”
萧凌遽然掐上他的脖子,看见他后仰着睨视自己的无畏笑容,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副帅,副帅不好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道急切的呼唤。
萧凌烦躁地斜了眼:“什么事?”
侍卫大口喘气:“夫人,夫人她她割腕自戕了!”
“什么!”
梨花纱幔低垂在内室门口两侧,又因着男子快速脚步带起的风向上掀动。
“予沐!”
萧凌大步迈入,他撩开床幔瞧着面色苍白,右手腕覆盖了厚厚白纱的女子,满目急切。
“为什么要做傻事?”捧起她的手腕,萧凌心底的后怕翻涌,指尖都有些战栗。
“我想见你。”江予沐失了血色的唇瓣开合,“季北庭他”
“够了!”听着前半句还眼前一亮的萧凌在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后立马变了脸色。
他收紧指节,看着她眼尾泛红:“你就是为了他这样伤害自己?”
“他是无辜的。”江予沐吃痛蹙眉,“是我偷的布防图。”
“无辜?”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萧凌侧头大笑几声,“予沐你还是没明白,朝廷的人在我手上从来都没有无辜一说。”
“我可以不计较你帮他偷布防图的事,但若你再在我面前提季北庭一个字——”
萧凌咬牙一拳砸向身侧的床梁,霎时间引得床榻抖了几抖。
“我便立马让他成为外面那些人口中的‘护国亡魂’之一!”
胸口大肆起伏,他闭上眼顿了顿,又伸手摩挲过她吓到呆滞的侧脸:“而你,也别想再有什么自由。”
说完这句话,萧凌径直起身未再停留一瞬。
“从现在开始,夫人身边留四名婢子轮流看顾,若再有闪失,一并处刑!”
江予沐愣神地瞧着他的背影,攥紧拳的手腕再次往外渗血,她好像没有看见
季北庭要比他想象地更加难以对付,所有刑具走上几遭依旧翘不动他的嘴一丝缝隙,外面大军逼近,眼看着用不了多长时间祁朔便可破城。
派出的暗探如同石沉大海,萧凌愈发坐不住。
“副帅,王爷醒了。”
就在他为此焦头烂额之际,忽有人来报。
来回踱步的萧凌骤然顿住,转身就朝裴益川所在地行去
他站定在裴益川床侧,按耐住心中的焦急,尽量平和道:“父亲您终于醒了。”
裴益川一口一口喝完婢女喂来的汤药,又拍了拍塌边:“坐。”
可萧凌并没有心情:“如今镇北军环伺我军,我们几乎弹尽粮绝,连维持阵法的洧水都已经”
“昱辰。”裴益川打断了他,“凡事莫要急躁。”
“可是父亲”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萧凌不解:“如今我们已然维持不住最基础的粮食弹药开销,如何筹谋?”
裴益川掀起眼皮看他:“所有战役并非人多则胜。”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而若那王身边有猛虎坐镇,我们便调虎离山。”
萧凌听着他的话,迷惑的思绪忽然抓到了一丝灵光:“您的意思是直攻京都?”
裴益川点头,又笑:“不错,为父早在数十年前便在京城守备司内埋了暗线,如今镇北军倾巢而出,正是京都防守薄弱之际,料他裴云昭一介黄毛小子没怎么资本横,便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可是母亲呢?”萧凌慢慢蹙眉,不好的猜想顿起,“她还在宫中,若暴露”
“成大事者何惧儿女情长?”裴益川不悦地出口打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昏迷期间你为了一个女人做出了什么蠢事,那军火布防图若不泄露,为父也不至于这么早便用这最后底牌!”
他本想让裴云昭替他父亲尝尝那种被人掣肘动弹不得,又不得不妥协的滋味,可如今南平城快要失守,他只能动用京都的最后一支暗线孤注一掷。
萧凌被他说得脸一阵青白交织,却还是反驳道:“我不同意!”
裴益川眉头一横:“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同意放弃南平城直攻京都,母亲在宫中一个人等待了这么多年,甚至和我见面都要避嫌,父亲你怎么可以将她”
萧凌怒目的争执还未说完突然后颈遭到一阵重击,他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益川沉着的脸,缓缓滑跪到了地面。
裴益川默视良久,看着站在萧凌身后刚刚为自己出手的亲卫,头痛地摆了摆手:“把他先送出去。”
“是。”
南平城外,祁朔一身银甲头上的红缨被风吹得向后飘扬。
他的视线投向那同他们博弈了许久的机关阵法上,最终扬手一挥,身后军队以一种看似散乱却又有序的排列分成数列分别朝城门,侧边,等数个方向以不同轻重攻击。
机关阵法可用于防御、狩猎,也可同猛火油柜这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相同,都可用于大规模战争。
裴益川为这常叛变筹谋太久,见过了各式军用火器,再面对这种机关时,祁朔倒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了。
只是这机关由中原产生,匈奴并不会这样复杂的东西,因此,祁朔虽精读各路兵书,但也从未在实战中试炼过。
再者若强硬攻击自损过大不说,也难以保证百姓安全,是以,他花费了些时日才研究出这破阵之法。
突然,不知触碰到了何处,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动摇了一瞬,与此同时,四周机械的箭雨倏得关了大半。
立于万千兵马之后的祁朔凤眸稍眯,他的视线掠过重重人群,锁定在了因着刚刚动摇而侧漏的缝隙。
所有机关阵法皆有其赖以运作之核心,而那背后用作原料的洧水在这么些时日的消耗中必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所以现在——
思及此,祁朔微抬下颚,单手执弓,修长的骨指搭在箭羽之上,紧盯着那处,然后对准,松手。
咻——
利箭撕裂虚空,直直刺入那缝隙之间。
霎时间,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际,周遭所有带有攻击的器械瞬间停下,还在兵刃对峙的将士也跟着停下,视线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原本固若金汤的城门在此刻布上斑驳的裂痕,在下一瞬龟裂,碎落。
轰隆——
数十尺高的城门陨落,带起滔天翻涌的尘埃,但祁朔却没有停留。
“入城!”
男子的高喝就是最好的军令,鲜红的缨穗在他猛地挥起银枪时飘动,在这种灰色迷雾中燃起一抹亮色。
祁朔将红缨枪单手别向后背,他扬鞭而起,朝那城内冲去,而在他身后是跟随着那抹殷红的千军万马
江予沐被监视了数日,直到昨天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眼看着身边的婢女小厮开始各自收拾行李好像要走,她拦下了其中一人。
“你们这是被遣走了吗?”
距她所知现在南平城内的粮食军火早已捉襟见肘,难不成萧凌为了削减开销要将这些人送走?
说起来,萧凌也有好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
“什么遣走?主帅副帅早跑了,现在镇北军都攻来了,还留在这王府等着被当叛军一道抓了吗?”
主帅自己都跑了,如今这情况在她眼中哪还有什么夫人的尊卑?
婢女不耐烦地打开江予沐拦住她的手,绕过她便往外跑去。
裴益川和萧凌就这样扔下一城的人跑了?
江予沐愣在原地许久在将这个信息消化掉。
所以镇北军真的攻来了!
可奇怪的是,以前那样爱萧凌的自己在听到他将自己扔下逃命的消息后竟然没有半分伤感。
她还以为在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自己会有些许不舍。
“季北庭”她喃喃了句。
对,季北庭还在地牢里!
思及此,江予沐突然回神,拔腿便向往地牢的方向跑,就在此时大门被人倏得踹开,紧接着便是队队身着镇北军军服的将士鱼贯而入。
那些还来不及跑的小厮婢女们顷刻间按压在地,这其中也包括没来得及反应的江予沐。
祁朔踏入门槛,冷然的眸子扫视四周,对上江予沐激动含泪的眼睛时停留了一瞬。
“公爷……”
“放开她。”
得到自由的江予沐手脚并用着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灰尘都未排尽就跑上了前来。
“季公子他在地牢!”
祁朔颔首:“多谢。”
江予沐看着他瞬间走远的背影,想也没想提着裙摆便跟了上去
幽暗渗血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却因着暴力的踹入将外头的烈阳全然倾洒到了内里。
祁朔握着腰侧的刀柄一路直行到最内的水牢,在他抬头瞧见眼前一幕之时,手掌倏得收紧,然后一把抽出长剑。
啪——
刀剑与铁链碰撞溅出火光,然后碎裂落地。
季北庭被这阵动静惊醒,正欲抬头便觉桎梏自己手腕的铁链倏然松开,身子下坠的瞬间又被人架起肩膀。
他敛着眼皮也知道来者何人,喉间的气音很弱,却依旧带着揶揄:“你来得好慢啊……”
祁朔抿唇不语,几个起落将他带出水牢,斜视瞧了眼身上没有一块好皮的季北庭终于动了动唇:“你倒是命大。”
“咳咳”季北庭猛咳了一阵,连耳根都红了,被祁朔支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啧,好生无情,我好歹给你争取了时间吧?”
“是为我?”
“迟来的年少轻狂,怎么了?”
祁朔懒得和他废话,招手唤来几个侍从便想让人将他抬出去。
谁知季北庭突然闪躲了一下,可也正因这一下立马牵扯起了全身上下连皮带筋的剧痛。
他惨白着脸,喘息不止,眼前开始泛重影,挣扎地扶住祁朔的手臂:“我能走”
看着往后背手又想要掩藏自己身子的季北庭,祁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刚刚跟到的江予沐手提裙摆,看着这边,空洞的眼底蓄积满了水光。
“季公子”
脚步仿佛灌满了铅,她一步一步艰难迈动,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成线。
早曾想过他一定被萧凌折磨地不成样子,可当真的看到这一幕时,那心口的揪痛与愧疚却要远比想象的浓烈。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季北庭身上的伤太重,早已是强弩之末,祁朔瞥了眼还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他,手臂一个用力将他半个身子搭在了自己身上。
“现在不是叙旧之时。”
祁朔说着,带季北庭朝外走,忽而扫视到江予沐缠着白纱的手腕,本不多言的他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江姑娘,此事你并无罪过。”
江予沐听着祁朔的话睫毛颤动,似又有泪要溢出来。
“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呢。”
忽然,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响在耳畔,她蓦地抬头,只见季北庭微阖着眼同她擦肩而过,他唇角的弧度很浅,有点温柔。
然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微曲着碰了碰她受伤的腕。
江予沐愣愣地看着季北庭煞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可这一次他已经发不出声。
但她懂了。
鼻尖泛酸,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直到人已经再无踪迹,江予沐终于滑跪到地面捂住脸,呜咽地啜泣,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润湿手腕的纱布。
「好好活着。」
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