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门之外,大雪封锁了十里长路,却也能隐隐见着一条蜿蜒的车队迎雪而来。
瞭望台上的守城兵头一点一点地朝下打着瞌睡,忽而脑袋一个猛栽,瞬间清醒了不少,视线扫向那不远处的车队更是蓦地激灵站起了身。
他揉了揉眼睛,犹疑着颤抖着出了声:“南平王?”
“你小子愣着作甚?开城门啊!”守城兵队长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拍向那士兵的后脑勺。
士兵后知后觉地直直点头,随即向后大手一挥:“开城门——”
“迎南平王殿下还朝——”
“世子妃,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便是您不怕冻坏身子,也要照顾着腹中的小世子呀。”
春月担忧地为江予沐拢紧了斗篷,可掩盖在帽檐之下的女子却只是紧紧地盯着那缓缓而开的城门。
她的身形瘦小且不起眼,隐匿在人群之中倒真同那些赶来看热闹的人无异。
“这里,更近一些。”
女子轻哑的声线微不可闻,随着北风飘至春月耳边却让她瞬间红了眼。
也不知世子妃这是何苦,在前几日听闻世子即将返京便住在了城门边的客栈,今晨更是早早就起了来,还这样置身于室外,分明在客栈二楼也是能同样瞧见的
思及此,春月别开脸,伸手擦拭了眼角溢出的泪,与此同时那积了一夜的雪,在城门开动的瞬间簌簌落下。
而那城门之外,绵长的车队缓缓而行,萧凌作为迎接使臣,正身处于队首。
南平王裴益川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先帝在时便极为看重他,更是给了他兵权镇守南地,赐封地南平城。
他虽不及辅国公祁氏世家代代皆为骁勇将才,却也在数十年前为风靡京都的良将。
最重要的是其女裴青烟生得国色天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心底极为善良,不仅年年月月供银为国祈福,若遇难民亦是会救助一二。
桩桩件件仁德之举广为民众流传,颇得人心,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然是引得京都无数男儿心向往之。
甚至于在民间,还将她同当年还是辅国公世子的少年英才祁朔并称为京都双杰。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彼时时运不济,裴益川管辖之内出了贩卖官盐的大案,为了避嫌,在结案之后他便连带着一家人去了封地,而这一去就是十年。
也因此,所有坊间美传皆止步于此,再无后续。
而今日南平王终于归京,不仅仅上至天子裴云昭极为重视,下至京都诸位百姓,亦是翘首以盼。
“恭迎南平郡主——”
就在此时,浩浩汤汤的一众队伍之前忽然出现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只见她双眼混沌,手中持着缺了角的木碗匍匐在地。
突如其来的挡路之人使得车队进程骤顿,萧凌见状眼神凝起,唰地一声佩剑半数出鞘,却被一道女声打断。
“昱辰,莫要莽撞。”
女子的声音如同天山清冽的泉水,顺着轻风徐来,丝丝潺潺,缭绕人心。
闻言萧凌握剑的手指一顿,方才凌厉的视线就像是被瞬间抚慰,在下一瞬柔化成光。
他稍稍向后瞥去,只见一只如葱削玉雕的纤指轻轻挑起车帘,女子纤巧妩媚的面容半掩盖于帘子后方,隐隐露出的削尖下巴不难看出内里端坐的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
“南平郡主曾救民妇小儿一命,只是郡主这一走便是十年,民妇无以为报,只想着在郡主回京之日叩上三个响头,望郡主莫怪——”老妪涕泗横流,语调声凄凄切切,令在场无数人忍不住侧目动容。
“这南平郡主果真同传闻一般不仅生得极美,心底还这般善良,十年前的善事都有人铭记至此。”
“可不是?我记得当年郡主月月都会给寒山寺捐不少香火钱,用以为国为民祈福”
听着周遭的赞赏与议论渐起不穷,裴青烟掩盖在车帘之后的红唇微勾。
少顷,她指尖向上一带,外面的阳光倾洒而入,所有纷纷扰扰在那皎若秋月的容颜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骤然停歇。
众人呼吸凝滞,只见女子肤若凝脂,清眸流盼,湘妃色羽缎盘锦镶花斗篷于身,柔荑轻扶身侧婢女,纤纤细步移至老妪身前,弯下了腰亲手扶起了她。
裴青烟一对秀美含情的柳叶眸微弯,语调婉转:“老人家不必多礼,不过是青烟的举手之劳。”
“郡主当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老妪满目泪水,甚至带了身上的泥泞蹭到了裴青烟那光洁无暇的手背之上。
可她却无丝毫异样,将老妪扶起站稳,又朝侧示意:“莺儿。”
莺儿见状立马上前,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置于老妪掌心。
老妪呆愣在原地:“这”
裴青烟双手交叠于腹,含笑不语。
莺儿解释道:“这是我们郡主的一点心意,冬日严寒,您去裁制件暖和过冬的衣裳罢。”
闻言,老妪握住银子的手掌微微颤抖,眼瞧着又要跪下,却再次被裴青烟搀扶住。
“若真想谢我,便用这些银子过得好些,如此这般,我便心满意足了。”
裴青烟细声软语,眼角眉梢染尽优雅与松和,不过寥寥数语便足够俘获人心。
“是是是”
老妪感激涕零,连连应声离了车队前端。
裴青烟瞧着她消失于人群中的背影,缓缓转身,朝另一辆紧闭着车帘的马车隔空福了福身。
“爹爹,女儿耽搁行程,还望爹爹责罚。”
女子单薄着身子立于北风之中,正沉浸惊愕赞叹于裴青烟方才所作所为的众人转眼便瞧见她状似请罪的模样一个个皆是于心不忍,也对方才那突然出现的老妪心生了些怨怼。
“郡主这般宅心仁厚,还请王爷宽恕!”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大胆着这样叫了一句,立马引起其他人跟着出声。
裴青烟依旧垂眸半福着身,因着长时间的屈膝身子略有些颤抖却依旧咬着牙未发一言。
“青烟。”眼瞧着她似乎快要站不稳,萧凌一个翻身下马,手掌执住了她的手臂,满目担忧,又朝内扬声道。
“殿下,郡主悲天悯人,心思纯良,此番是在下疏通道路不周,回宫之后定会向陛下请罪,殿下莫要迁怒郡主。”
语落,许久静谧无声,内里之人缄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萧世子言重,青烟并非无错,便罚禁足三日,好生反省罢。”
“殿下”
“女儿遵命。”
萧凌还想说什么却被裴青烟打断,忽地手背被一抹柔软触碰。
他僵硬一瞬,便垂眸见着裴青烟收回了那方才拍了怕他手背的手,又含笑摇头,以示无碍,遂莲步轻移,踏上了马车。
一场闹剧就以这般方式告终,车队继续缓慢前行,而那些围观之人眼中在此时却多了更多倾佩。
南平郡主裴青烟为救济老妪不惜禁足受罚,其善良纯义,当真令人敬佩
江予沐愣愣地瞧着方才种种,在见到裴青烟的那一刻甚至都忘了呼吸。
她看到男子对外向来疏离淡漠的面容上此刻浮现出一抹极为自然的笑意。
亦步亦趋间,视线不经意地朝身后一辆精致的马车瞥去。
那目光就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得偿所愿。
后来,他的担忧与维护不加任何掩饰,却是对着另外一名女子。
胸口的疼痛如利刃凌迟剜过,攥紧的拳头将指甲陷入掌心也不觉,江予沐只感觉逐渐远去的男子熟悉又陌生。
分明是日日夜夜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讽刺的是,她从未见过他对自己露出如此出自内心的笑颜。
“春月。”沙哑的低音艰难地从喉中吐出,江予沐闭了闭眼,轻声道,“我和她像吗?”
未等春月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嘲般低笑一声:“不像的”
迈动脚步,失魂落魄地慢慢朝人群后方退去,江予沐的眼中再无一丝光芒。
她自问自己做不到南平郡主那般普济于世,亦没有她自信从容半分。
而那眉眼之间的点点相似,在这些性格才情面前,只不过是最为肤浅的东西。
她不是她,亦不会成为她。
思及此,江予沐伸手扶住了身侧墙壁,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
“世子妃您怎么了!”
眼见她扶墙的手背淡淡的青筋凸起,掩盖于帷帽之下的气息沉沉,春月骇然撑住她的身子,却依旧不控制不住那下滑的力度。
“世子妃,世子妃”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江予沐只感觉下坠的腰身蓦地被人掌住。
帷帽滑落,她恍然抬首,朦朦胧胧间,她瞧见了一张似为熟悉的面孔,以及低朗的男音。
“世子妃,得罪了。”
当初钱财被人顺走之后,崔平便立马给丹阳崔家书信一封让他们送些钱财过来,恰好在来到国公府的翌日,那送银钱的小厮也赶到了京都。
再者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在国公府多待,是以,在入住国公府不过两三日便让崔越去寻了个便宜宅子买了下来。
“大舅舅,大表哥,大表嫂,你们不必如此着急的,新购院落定是毫无准备,大可在此多住上几日,待到一切安顿好了再走不迟。”
眼见着他们收拾好行囊,奚蕊站在一侧略有担忧。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此行因着钱财丢失本就耽误了太多时间,老太太先前就很是反对我们来京都,若再继续耽搁下去,她老人家怕是真的要亲自找上京都来了!”
崔平连连摆手,笑得极为淳朴,崔越与大表嫂也跟着附和点头。
“待到崔家铺子开起来,蕊蕊定要来捧捧场啊!”
见他们心意已决,奚蕊自知多说无益,遂点了点头,跟着弯起唇:“那是自然的。”
送走了大舅舅等人,奚蕊还有些不放心,又遣府中小厮一道跟着前去帮衬才作罢。
瞧着骤然安静下来的院落,她随处寻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远处,心中却思忖着崔家要如何才能在这京都安身立命。
虽说他们在丹阳县底蕴颇深,但京都年代久远的世家亦不少,若真要比起来,崔家简直毫无优势。
而她,又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
“对了,方才瞧着外面街道上都没什么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想起刚刚送大舅舅他们出府时,一向繁华的问月街人烟如此稀少实乃罕见。
阿绫:“夫人忘了,今日是南平王归朝之日,大家都去城门外候着了呢!”
说完,阿绫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自家夫人连公爷这样被誉为大丰战神的人归朝时都不记得,还大大咧咧地跑到街上被人堵了个正着,又如何会知道离京十年的南平王?
思及那日林知眠告知她的事情,又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位南平郡主,奚蕊眯起眼摸了摸下巴:“原来是南平王。”
阿绫:“?”
就在此时,文茵捧着一沓书卷气喘吁吁地从院外行来。
“夫人,您要的与生育相关的书籍奴婢派人收来了。”
虽是按照夫人前几日的吩咐办事,文茵还是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难道是夫人转性突然想要孩子了?
“嗯,知道了。”
奚蕊随口应了声,也没听文茵具体说了什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不管是南平王还是南平郡主,都是十年前的旧事,再者她早已嫁给了祁朔,若还因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伤心劳神,委实小家子气了。
说服了自己,奚蕊才坐直身子。
待到看清那些扉页的字迹,这才想起是阿沐怀孕后,自己担忧她生产同娘亲一样损了身子,便吩咐文茵下去寻的一些书籍。
思及此,奚蕊伸过手随意执起一本,斜靠着桌案开始翻看。
可刚刚打开第一页,那浅勾的唇角便瞬间僵硬在了脸上
女子最佳受孕之日乃月事结束后十四至十六日?
房事后以枕头垫于后腰有助于受孕?
男子位上
啪的一声书籍被猛地合上,一侧还想跟着看两眼的文茵吓得一个激灵:“夫夫人”
“你在哪找的?!”奚蕊双臂手肘将那一堆书籍压得死死地,双手捂脸,耳根滚烫到令人心悸。
文茵委屈:“就就是宫中的一些老嬷嬷夫人放心奴婢绝对没有透露是您打听要的!”
“”
她要的是生产书册,不是备孕书册啊啊啊——
奚蕊烦躁地揉搓了两把脸,手掌一拍:“都给我扔出——”
“夫人,奴婢花了一两多银子呢。”
“那暗中找个书肆卖了。”
她捏了捏眉骨,似是想到什么立马又道:“不准透露背后是我!”
文茵抱着书抖了几抖:“是”
眼瞧着文茵逃一般地向外跑去,奚蕊沉沉地吐了口气,突然想到这种生产相关书籍,若是有过孩子的家里定是有的。
那么曾经怀嘉长公主怀孕的时候岂不是也?
想到这里,她那方才黯淡下去的双眸蓦地发亮。
祁朔今日好像去了军营,有吩咐过自己会晚些回来。
那岂不是可以
书房外。
奚蕊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裙摆踏上阶梯,祁朔并未限制过她在府中的行踪,因此这一路十分畅通。
“夫人。”
看守的两名内侍忽而抱拳行礼,奚蕊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道:“不必多礼,本本夫人只是想来借阅些管理产业相关书册。”
两名内侍互相对视一眼,皆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恭谨道:“夫人自可在府中随意行走。”
说罢二人为她拉开了房门。
奚蕊:“”
多少有点做贼心虚了。
但她依旧面色无波,状似深沉地点了点头,继而朝内走去。
在门板被拉上的那一刻,奚蕊瞬间软了身子,双手撑在案边,暗自腹诽自己胆小如鼠。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方才那备孕手册的字字句句却像是印入了脑海一般,以至于现在分明只是想寻些生产相关的册子都害臊如斯。
没出息!
心底天人交战了一番,奚蕊深呼吸两口,还是觉得寻书册更为重要,遂点起油灯搭上小凳子一排排的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脖子都快看僵了,可入目所见的依然是各式兵书谋策。
不愧是世代武将的辅国公府
可是他们都不生孩子的吗?
奚蕊郁闷至极,颓然地放下早已举到酸涩的手臂,忽地小腿一软,整个人便倾倒而下。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块凸起,却还是弄倒了一排书架。
“”
“夫人您没事吧!”外面的内侍担忧地呼唤,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
“我没事!”奚蕊心下一惊,阻止了他们的入内。
可更为心惊的却是在眼前逐渐分离的墙壁,以及露出的狭长甬道。
唰唰——
两排昏黄的壁灯自动染起火烛,倒影在斑驳的内壁上,摇曳生辉。
奚蕊怔神地瞧着眼前一幕,鬼使神差般地直起腰往内一步一步缓缓行去。
这条通道极长极静,静到她只能听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和愈渐沉闷的呼吸。
两方墙壁上刻画的是各式将军壁画,不难猜出,是从建国之初开始世世代代袭爵而下的历任老国公们。
其实大丰初建之时,如今有名有姓的公侯伯爵皆是当年可执掌一方军士的大将。
只可惜后来时过境迁,时局也不复最初动乱,大部分公侯开始贪图享乐,逐渐忘了自己的家族曾也是一代枭雄。
唯有辅国公祁氏一脉,从未丢失本心,整个祁家男儿皆以保家卫国作为家训,而历代老国公们更是大部分战死沙场。
一直到如今祁朔作为家主之时,祁家已然凋零如斯。
奚蕊视线慢慢扫视而过,透过壁画仿佛草草地见证了他们南北征战的一生。
霎时间只觉得心底最深处开始燃起阵阵不自主的震撼与敬意。
奚蕊猜到自己约莫是误入了祁家的密道,也不愿扰他们清静,遂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欲离。
就在此时,两壁灯烛在此时全数湮灭,她心中大骇,摸索着想要快步朝来时的方向离去,可那灯烛却在下一瞬复燃而起。
只是这一次亮起的却不是两壁,而是甬道尽头。
骤然复亮的光刺眯了奚蕊的眼,待到眼前那片不适的白芒散去,她终于见到了身前的光景。
可只此一眼,如同糟了道晴天霹雳,使得她霎时间顿在了原地,双腿好像是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往前迈动一步。
那是……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极美,皓腕轻纱,纤腰微步,她身着雪衫舞裙漫步于漫天樱花之下,眼波缠绵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
奚蕊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这名女子所跳之舞与自己在上元灯宴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而在那画卷泛黄的右上角,还能清晰的见着一个‘裴’字。
思及此,她心头狂跳,喉咙艰难地滚动,脑海中翻涌着无数念头,却又一个也不想承认。
那支舞究竟代表着什么?
裴又是在指代何人?
可耳边嗡嗡轰鸣,纷乱思绪交织成网,她无法再思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