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缠绕的朱红轩窗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翠色,带着热浪的日风阵阵袭来,引起一片葱郁波动。
窗边台前,一身着藕粉长裙的女子执笔于桌案,满头青丝未挽任何发髻,由一根素色束带堪堪拢住,轻垂于后背腰际。
摆了几盆冰块的紫檀镶金镌花案几上,摆满了那日从林知眠处拿来的案卷折子。
而在奚蕊笔下的张张宣纸之上,则是她这几日来整理的各种宫宴所用器具餐点对比。
林知眠有心将这些琐事交予她,她自然是不能辜负。
此时的奚蕊一手执着笔杆,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额间的发丝被葱白的手指凝成一股又松开。
粉彩百花茶盏美则美矣,但总觉得缺了些稳重,要不还是用青花琉璃的?
嘶太皇太后六十大寿,用这……又觉不够高贵。
她眉头蹙了又蹙,心里盘算着宴席当日殿中的每一处摆放,笔尖在纸上涂涂改改,留下串串墨团印记。
银白点朱流霞花盏似乎不错?
她暗自点点头,先记着明日再去宫里向贵妃讨教一番罢。
思及此,奚蕊眉心微松,又取了张白净宣纸在上头记上了银白点朱流霞花盏几个字。
自那日从宫中回府,她便开始日日为这即将到来的太皇太后寿宴会做着准备。
奚蕊虽然平时不算十足稳重的性子,但也很明白这次寿宴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且不说这是她成为一品诰命后首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席。
就说这为太皇太后筹办宴席,不知有多少看轻她年少位高的人,等着她出岔子后奚落一番。
奚蕊头次知晓了自己婚前那番张扬行径的弊端,那时的她只顾着退婚,到了现在却成了旁人盯着她的理由。
若说先前不解,如今她也终于有些明白了当初接到赐婚圣旨时爹爹的反应为何那般激烈。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奚蕊不想有殃灾,那便要做到无可挑剔。
“夫人,方才宫中来人,说是娴贵妃娘娘遣人送来了参宴名册。”阿绫从外面呈上名册。
奚蕊探头,伸手接过:“知道了。”
她随手翻动几页,前面是自己爹爹以及其他一二三品官员,忽地在又翻一页时,熟悉的名字落入眼帘。
大理寺寺副沈曜,及其妻奚灵。
这些时日过于繁忙,倒是忘了表哥和四姐姐在不日前便成了亲。
表哥果然如他所言晋升成了寺副,而这不过短短数月,委实厉害。
也不知奚灵婚后会是何等模样,当是了了心愿吧。
奚蕊心下稍作感叹,紧接着便又去复查其他文本。
直到日头有西斜之势,她才终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唉”
又是一日思忖到头昏眼花,奚蕊捏着笔杆双手举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活动活动脖颈,隐隐传来的骨节响动倒是让她疲惫稍减。
“文茵。”坐直身子,奚蕊托腮朝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夫人有何吩咐?”文茵闻声进门。
“上次让你遣人买的牛乳可买来了?”
“买来了,夫人现在可是需要?”
奚蕊点点头,继续道:“给我取个小火炉子来。”
一言出,文茵眼皮一跳,这熟悉的架势
“对了,让人给我备好冰窖的冰块,待会我要用。”
这几日看册子她发现了不少先前从未见过的宫廷糕点,其中有一样名为‘酥山’倒是颇得她心意。
牛乳中加入蜜糖,再用小火煮沸,取起上方酥层,冷却凝固后浇淋于碎冰之上。
嗯,看那步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做。
眼底燃起兴奋,奚蕊觉得需要劳逸结合
就在府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着再吃几日边角废料时,奚蕊成功地让他们对她的手艺有了改观。
“这真的是夫人做的?”
一小厮捧着小碗酥山,满眼难以置信。
许是这夏日太过炎热,碎冰本就自带清凉属性,又附着了寻常人绝对吃不起的牛乳酥层,这味道简直要比先前的每一次都惊艳无比。
“不然呢?”奚蕊得意叉腰,这段时间的‘试毒’体验使得她与这群下人们熟络不少。
而她本就不是架子多的人,小厮们也没了先前那般拘谨。
其他人见那小厮感叹如斯,原本的忐忑不安被好奇代替,复而一个个接着都去尝了尝,无一不是面露惊色。
奚蕊大受鼓舞:“这些留予你们,还剩的那些牛乳帮我置于冰窖中保存,待公爷回来也需让他感受我的进步。”
越说便越觉得自己非常有天赋,她摸了摸下巴,眼珠转动两下:“不过,我觉得我又可以试试上次那”
“夫人!”一语出,原本松了一口气的阿绫脸色骤变,她突然出声打断,并讪讪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文茵。
上次那噩梦般的回忆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一遭了。
文茵立马会意,硬着头皮笑道:“前几日您让奴婢们寻的话本子出下册了。”
谁不是呢?
闻言奚蕊眼前一亮,在继续做糕点和去看那等了两三个月的话本子之间仅仅犹豫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咳,算了今日大家都累了,便到这吧。”
她面色无波地擦了擦手,复而转身以手挡唇悄声道:“快些送来。”
勤政殿。
丰朝南部地图被平铺于紫檀金镶桌案之上,窗外被片片树叶遮挡的光影窜动,于每一笔涂画中留下斑驳阴影。
裴云昭手指轻抵眉骨,拧着眉心,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先前每年的堤坝失修并非洪水之灾,而是人为偷工减料?”
季北庭解释:“此番南下我们发现,早在先前数年先帝在世时,朝廷便在不断为南方修坝拨款,但其中大部分银钱却流向了东南。”
东南沿海,向来是易疏不宜堵,是以,修坝之事应更多助力于西南,此事明显有异。
“而西南堤坝近五年的修筑记录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年年修筑却年年失守,失守后又得到更多朝廷拨款,如此循环,如果按照更坏处想
倘若背后有人暗操,那这获益之人,又是意欲何为?
季北庭的话使裴云昭心中隐隐着后怕,大丰疆土辽阔,东南远离京都,若真有人心存不臣之心,于此时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祸兮福之所倚。”祁朔缓然开口,“这许是陛下清顿朝中异己最佳时机。”
听言裴云昭心头一跳,手指微顿,静默半响,他缓缓抬头:“玄羿的意思是?”
祁朔漆黑的眸底深不可测的幽光闪烁其中。
未久,他薄唇轻启:“顺水推舟。”
红墙小道间一珠宝镶嵌轿撵轻摇,身着粉红繁花宫装的娇媚女子半身轻倚在扶手之边。
染了唇脂的红唇妖冶魅人,那修长的护甲轻护鬓角。
“娘娘亲手烹的银耳莲子羹陛下见了定是欢喜。”轿撵下方的宫婢讨好出声。
闻言梅妃轻嗤一声,眼角眉梢皆带着不可一世。
就在行至勤政殿前忽地有人拦下了轿撵。
太监总管俯身行礼:“奴才见过梅妃娘娘。”
“知晓是本宫还不赶紧让路?”梅妃稍稍坐直身子,语气中夹杂着不耐。
太监总管面露为难:“这娘娘,陛下在殿内议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梅妃红唇微撇,心下不甘极甚。
“天气暑热,本宫不过是来为陛下送些清凉汤羹,你这阉人挡什么道?”
太监总管敛下的眼底划过厌恶,这梅妃的跋扈性子当真是难缠得紧,但毕竟见多了这些,当下依旧面不改色。
“陛下旨意,奴才也不敢违背,若娘娘执意怕是要抗旨不尊了。”
“你这个蝼蚁般低贱的东西敢威胁本宫?!”突然被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梅妃气极,手指猛地指向他,发髻上的珠钗都跟着晃了几晃。
太监总管丝毫不动声色,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梅妃得不到发泄,愤恨着将手臂甩下,忽地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属于娴贵妃的架撵,顿时火气又起。
“为什么她可以进去本宫不行?!”
太监总管双手拢在袖中,一五一十道:“也是陛下旨意。”
短短一句话便将她哽到发不出声。
“娘娘若将动静闹大,扰了陛下议事,恐会引得陛下不快。”
梅妃紧盯着不远处的殿门,本是含波的眼眸中此刻燃起愤懑。
又是这个贱女人!
陛下甚少走动后宫,自然不喜嫔妃忤逆,梅妃知晓其中利弊,也不敢真的不管不顾。
她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响,最终长袖一甩:“哼,回宫!”
林知眠本是奉太皇太后旨意为裴云昭送些参汤,却不想刚巧碰上祁朔与季北庭在其中议事。
“许久未见,玄羿是倒是要比当年沉稳更甚。”
她笑着,说起来上次见他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他眉目间还有青涩稚嫩,唯一不变的大概便是他眼中一如既往地坚毅。
祁朔抬眸弯唇:“贵妃娘娘依旧风华不减。”
闻言林知眠捂唇轻笑,复又看向裴云昭:“陛下,看来这成婚了就是不一样,玄羿也会夸臣妾了呢。”
裴云昭也跟着笑了笑,倒是季北庭有些不服,他单臂倚上扶手,打趣道:“知眠姐进门便只注意着玄羿,臣还是先走吧。”
林知眠嗔了他一眼:“谨川的字最近可有长进?”
季北庭顿住:“臣现在已经是工部主事了。”
怎么还有种当年在国子监被她监管着练字的错觉?
林知眠与裴云昭同岁,要比祁朔和季北庭大上几岁,而季北庭作为最小的那个,幼时没少被各种掣肘。
后来祁朔去了边关,林知眠成了贵妃,几个人倒是再没这般站在一起说过话,如今再聚一起,竟未觉有半分生疏。
又是寒暄一阵,林知眠忽地提到了奚蕊。
“玄羿的夫人臣妾前几日还见过,生得眉目如画,娇嫩可怜的,委实是个妙人儿。”
裴云昭挑眉:“是吗?朕这牵线之人倒是还未见过。”
林知眠笑:“陛下不日便会见着,此番为太皇太后举办寿宴,其中不少便是由蕊蕊负责,别看她年纪小,心思却是极细的,这几日时常来宫中同臣妾商议,臣妾见她那小脸上都恨不得写着宫宴名目呢。”
说罢,她复又转头看祁朔:“玄羿你常年在边关又与女子接触甚少,大抵是不知如何疼人,蕊蕊年小你许多,又骤然得此高位,心中难免会有惶恐,你还需多多怜惜才是。”
因着她的话,祁朔不由得想到了数日前的阑珊灯火中,小姑娘牵着他的手,紧张又忐忑望向他的小脸。
「妾身害怕,若做不好会丢了夫君的脸。」
思及此,他眉目稍有松缓,摩挲茶杯的手指蜷起,又轻轻颔首。
林知眠见状只是了然弯唇,未再多言。
入了夜的月光倾洒在池塘湖边,门帘处奚蕊亲手悬挂的小巧风铃在微微夜风中晃荡,带起阵阵清脆之音。
祁朔踏着夜色入府,指尖撩开珠帘。
入目所及的贵妃榻上,女子娇小的身体侧躺于其中。
薄纱轻覆着玲珑身姿,衣摆因着仰躺上卷,露出那交叠于塌边扶手上的修长且白皙的双腿。
先前拢住及腰长发的头绳早已散开又滑落,满头青丝如瀑布般铺盖了满床,又顺着塌边轻垂而下。
柔嫩细白的手指持着一本小册遮挡于脸,并伴有细碎的呜咽之声在那书册后方传来。
她看得入迷,连男子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祁朔慢慢行至她身前又站定。
方才宫中林知眠的嘱咐萦绕耳际。
「骤然得此高位,心中难免会有惶恐。」
竟惶恐如斯?
他皱了皱眉,对于哭泣的女子,一时有些无措。
“呜呜狗男人!”
“?”
在骂他?
奚蕊拇指轻捻,吸着鼻子正欲翻页,却不想余光瞥见了身侧阴影,下意识抬头,蓦地对上男子深邃难言的目光。
“!”
手中书本骤然离手,她惊得几乎是立马坐起了身。
手肘向后支撑着身体,她嘴唇喏动半响,喉间哽噎滚动,看着他的眼波潺潺不安。
祁朔俯视她那红通的眼光,眉心不自觉地拧着更甚。
跌落在她膝上的话本子因着这番举动缓缓滑落至地面。
啪——
书本磕地声在此静谧凝固的氛围中格外明显。
祁朔看了会她,便想弯腰去拾起册子。
“不要——!”
奚蕊手脚并用着爬起来,要去扑那话本子,可还是晚了一步。
书页随风翻动几页,最后停在——
「强制的血迹蜿蜒刺眼,被撕裂的衣衫布满室内,花娘身上布满勒痕,她绝望着」
祁朔抿唇无语:“”
奚蕊心如死灰:“”
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蔓延。
她那未着鞋袜的双足此时交叠着蜷缩抓地,手臂轻动,人就想从他臂弯下溜出,却又在下一瞬被他扼住了手腕。
奚蕊头皮一紧。
——吾命休矣。
“跑什么?”男子低沉的嗓音夹杂了些许无言。
奚蕊耳边嗡嗡作响,只顾着连连点头又摇头,手腕处的炙热温度灼烧得紧。
忽地眼尾一热,男子略显粗糙的指腹抹上了她方才将落未落的泪珠。
“就为这哭成这样?”
不以为然又迷惑不解的声线自头顶传来,奚蕊咬了咬牙竟觉方才的尴尬都少了几分。
“什么叫就为这,我们花娘可怜死了,要不是那个狗男人,她早就和小书生长相厮守了呜呜呜”
说着,整个人竟又入戏几分。
眼看着那还未褪去红色的眼眶又聚起泪珠,祁朔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复而顿住。
奚蕊越说情绪越上头,她抽抽嗒嗒地哽噎出声:“什么王公贵族,凭着手中有些权势便强取豪夺,还将人绑起来那般”
顿了顿,她倏得抬眸,悬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又颤:“你不会也要将我绑起来吧。”
祁朔:“”
“不过我也没什么两情相悦的小书生。”说罢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但是哎唔——”
看她有越说越离谱的趋势,祁朔干脆挑起她的下颚堵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红唇。
奚蕊扑腾着想要挣扎,忽然有手掌覆盖上了那执掌命运的胸口。
仿佛触碰到什么开关一般,她蓦地瞪大双眼,腰杆软了下去,透薄的轻纱不知何时被扯开,有力的手臂拖着身子后方。
衣摆胡乱着滑移至腰际,纤纤细腿在榻间伸动又缩起。
“可以试试。”男子喑哑声线引起胸腔振动,他咬上她耳垂。
不待她反应过来要试什么,那推搡着他坚实胸口的双手便被一把桎梏握住,而后高高举起。
祁朔修长的骨指勾过方才散在地面的腰带,然后圈上她的腕,同时缠上他的指节。
奚蕊:“??!”
膝盖被抵开又按压至肩膀,愈渐混沌的思绪逐步沉沦,她扬起脖颈,在隐隐月光透进的室内划过一抹完美的弧度。
哭唧唧的哽咽断断续续:“狗男人。”
这次是在骂他了。
“夫人怎么还哭?”男子低声的哼笑在吱呀起伏间响在耳边。
奚蕊咬着下唇忍着那快要从喉中溢出的破碎声音,扭过那氤氲了水汽的双眸,两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
“莫不是也有什么小书生?”说着那力度竟又重了一分。
“!”
这人怎么一到榻上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