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从三楼下来避着人匆匆去了马车,她干净的裙摆上都是沾染的脏污,下来时情急不甚刮到了蛛丝网,白皙的脸上落下灰尘的痕迹。
陆府的马车奢华宽敞,里备了一面小铜镜,沈沅对着那面铜镜正擦脸上的灰,绣花云缎的帕子上不过一会儿就变脏了,沈沅对着脏污处折了下,翻到干净的一侧接着擦拭。
也不知陆浔会不会用她送的药。沈沅轻声叹息,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嫡庶有别,陆晋性子又霸道,他虽是她的夫君,可沈沅的心还是不禁偏向陆浔,在陆府这些年,他一定过得很苦吧。
沈家小辈没有陆家多,家中也没有妾室,沈沅是家中的幺女,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她身子又娇弱,阿爹阿娘很少让她出屋子,无事的时候就在屋里看书,或者和家中阿姊阿兄玩耍。
小半生无忧无虑,直到陆家来提亲,阿娘甚至不放心让陆晋发誓,会一辈子待她好。
这些沈沅都是后来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确实太顺遂了。
沈沅换了衣裳,再没多少让她耽搁的时间,快步回了观月台。
如今时候稍晚,观月台零零散散走了不少人,陆嘉禾终于等到她回来,急急忙忙道“嫂嫂,你去哪了?这么久不回来,我以为你出事,差点去找你了。”
两人一同坐到廊下的交椅上,沈沅才笑道“我能出什么事?怕不是你一个人无聊才眼巴巴等我回来给你解闷!”
陆嘉禾被她说中,脸一红,扭捏地不去看她,“嫂嫂别打趣我。”
沈沅眼敛了敛,见她确实没有再问一下去的意思,才放下心。
到晚间陆家这场马赛才结束,沈沅下了二楼,陆晋已换了衣裳在外面等她。
沈沅从门里出来,又看到了陆浔。她脚步一顿,脸上端庄的笑意止住。
陆浔站在两扇门中暗影的地方,单手扶着花漆圆木,依旧是那身洗的发白的棉氅,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他肤色偏白,上面的青紫就格外明显。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陆浔就站在那看着她,不知站了多久。
沈沅一见到他身上的伤,心里就觉得愧疚。陆浔并没错,她明白了陆晋的意思,无非是对他幼稚的报复罢了。陆晋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养了外室,所以多年以来才对这个庶子欺压侮辱,可是陆浔有什么错呢?他的身份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
沈沅的心软了。
她出声对身后的环素道“去告诉郎君,我有重要的物件落在了上面,要亲自回去取。”
环素是沈沅从沈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对她最是衷心,并不会传出什么不好的话。
环素看了眼远处站着的人影,应声出了去。环素不会乱说,她并不是陆家的人,她从沈家出来,会一直忠于小小姐。
“七弟。”沈沅把外侧的门掩上剩下一道缝,缓步过了去。
她换了身墨绿蜀绣云缎织锦,脸上的脏污被擦得干净,恢复以往的白皙,卷翘的长睫微微抬起,眸子波光流转,如水含情。
陆浔目光淡漠地看着她,“嫂嫂又想做什么。”
沈沅咬了咬唇,心里斟酌着该怎么说出口。陆浔毕竟不像陆允稚嫩单纯,他清楚陆府里面的腌臜污垢,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应该是想改变吧,可是却又无能为力。
“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沈沅垂下眼,从胸口摸索出一个黄色的符纸出来。
“我小时候多病,郎中断定我活不过十岁,阿娘无法,就带我去佛音寺求佛祖保佑。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一张符纸,寺里的住持说这张符纸与我有缘,叫我好好保管,可庇护我一生顺遂,如果我愿意,也可以把它转交给有缘人。”
沈沅的声音不徐不缓,轻声细语,一字不落地进了陆浔的耳。她身量小,站在陆浔面前堪堪只到他的胸口。
陆浔垂眼,看到她挺翘的琼鼻,粉嫩柔软的唇瓣。
“现在我想把他送给你,佑你顺遂。”沈沅停住话,又想了下,接着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不必担心别人会拿这件事威胁你。”
沈沅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摊开,符纸已经过了多年,变旧发黄,可是依然能看到主人的爱护之意,没有分毫的破损。
她手并不大,许是天冷,被冻得通红,符纸静静地躺在她手心里,等待着它下一个主人。
“神佛鬼怪,这种无稽之谈的事嫂嫂也信?”陆浔开口,并没接那张符纸。
沈沅锲而不舍,手又向他伸了伸,几欲抵上他的胸口,“可是自那之后我的病真的大好,一直平安活到现在,过得如住持所言一般,顺遂安稳。”
她认为嫁到陆家,嫁给陆晋是顺遂的事。
陆家,陆晋真的会待她好吗?一时还是永远,真情还是假意,谁分的清呢。
陆浔嗤笑,他忽然想知道,这符纸倒底灵不灵验。
陆浔收了沈沅的符纸,妥帖地放到他对襟最里侧。沈沅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心中释然,手里捏着雪白的云帕,端庄地站在他面前,是天生养成的贵气。
她两手顺着兜帽,想重新戴到头上,却不知为什么怎么拉兜帽都没动半分。沈沅尴尬地站着,白皙的小脸慢慢红了,眼偷偷看向面前的陆浔,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正要离开。
身后突然起了脚步声,陌生的触感碰到沈沅的脸上让她忍不住想要躲避,“兜帽挂到帘钩上了,嫂嫂是想再摔一次?”
他的声音偏低,淡漠地陈述事实。
沈沅不敢动了,他的手太凉,不经意间总能触到沈沅的肌肤上,隐隐约约中,沈沅闻到了上面苦涩的味道。她对香料敏感,这味道好像是发苦的沉木香。
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把她的兜帽从帘钩上拿了下来,然后慢慢戴到了她的头上,遮住她大半张小脸。
他的动作并不快,仿佛极有耐心。
“好了吗?”沈沅僵着身子,忍不住问他。
“嫂嫂的耳铛掉了。”他道。
沈沅看到身侧的人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只珊瑚耳铛,她摸了摸耳朵,左耳确实空了一块,可什么时候掉的她怎么不知道。
她正想说自己来,陆浔已经把那耳铛的环扣拉开,一手捏着她的耳珠,把耳铛穿了进去。动作细致缓慢,沈沅眼睫颤了颤,垂眸就能看到地上几近贴在一起的身影。
他的力道并不重,手指的温度凉得冰人,但沈沅的耳根还是生了绯色,除却陆晋,她从未同别的男子这般亲近过。
陆浔收回手,沈沅飞快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世家的教养让她不得出一分差错。
“多谢。”沈沅话落,才提着裙摆推开阁门快步离开。
陆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窗前,看到那抹窈窕身影走到外面,陆晋揽住她的腰,两人并没急着走,陆晋先拽了拽她的兜帽,然后低头含住她的唇。
“什么重要的物件落下,让你去了那么久?”陆晋问。
“是出嫁时阿娘送我的手钏,还好找到了。”
沈沅扬了扬纤细的手腕,皓腕上的白玉手钏更衬她肌肤白皙如雪。
两人相拥一同上了马车,陆晋站在里面掀帘拉她的手,沈沅上去时不经意间看到从观月台出来的陆浔,她朝他温婉含笑,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陆老太太请的郎中每过几日就会来给她调一次方子。卷着的围幔遮挡,沈沅背靠引枕,静坐在围幔里,素手从里面伸出搭在案上,郎中收回把脉的手,捋了捋花白胡须,“夫人身体调养得很好,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停药了。至于子嗣郎君也不必太过担心,只需等待时机成熟。”
陆晋听后大喜,让人赏了郎中银钱,又叫下人去备了水,屋里最后一个婢女还没退出去,陆晋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围幔里。
“阿沅,我们要有孩子了!”陆晋喜悦地抱住她,眼里掩盖不住的高兴,顺着她的眼就吻了下去。
沈沅推着他的胸口,“夫君,还没沐浴…”
“做完了再去。”陆晋探进她的衣摆,手掌用力,围幔里传出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喘息。
月明而上,灯火阑珊。
“夫君,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两人沐浴后,陆晋吹了房里的灯,躺在外侧把人圈到怀里,掌中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她手生得很漂亮,指甲白皙圆润,肤色如雪,骨架偏瘦,纤细如葱,摸在手里软软的。
“何事?”陆晋拿过她的手在指尖上咬了一下。
沈沅面色发红,声音缓缓柔声,“我想等过些时日送允儿去学府进学。”
按理说陆允是三房庶子,理应不由她照看,可三房那个样子,若是没有沈沅,陆允只能被养歪了。
陆晋对此没多大异议,“你决定就好。”
“允儿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也可在朝堂上有助夫君。”沈沅又道,破天荒地主动去亲吻陆晋的侧脸。
她性子腼腆,情.事上总放不开,此举已让陆晋又惊又喜,脑中晕乎乎,怕是她现在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给她摘下来。
他的妻子可真好,处处为他着想。
陆晋欺身而上,“阿沅,我陆晋三生有幸能娶你为妻。”
两人亲热一会儿,沈沅别过脸,眸中微动,又道“夫君,你如今正是仕途大好的时候,家中虽然小辈众多,但你有没有想过给七弟一个机会。”
陆晋脸上的笑意僵住,“他去找你求情了?”
“夫君说的什么话,我只是为了你好。陆浔是长房庶子,冬日却还穿着破洞的长袄,叫人瞧去看了笑话,闹到朝堂上于夫君的仕途也无益。”沈沅在他怀里靠了靠,声音温温软软,“我们待人家好,投桃报李,他也会帮助你。”
陆晋听着她娇软的声,只觉骨头都酥了,他知道她最是软心肠,幼时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敢,对陆允和陆浔的态度也在意料之中,即便心里再不情愿,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帮一帮。
翌日陆浔的院子林林总总来了不少下人,抬着新衣柜,抱着银丝炭炉,茶几杯盏,床榻卷帘,里里外外都换了新。
身边书童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公子为什么忽然对咱们这么好?”
陆浔垂眸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素色荷包,里面装着沈沅昨日送的护身符,除了她,还有谁能说得动恨他入骨的大哥。
他捻了捻指腹,上面仿佛还停留着温软的触感,陆浔忽然觉得,这点可怜的同情,也不是那么惹人厌恶。
陆晋用了早饭,沈沅给他整理官服送他上值,陆晋在她粉嫩的脸上轻轻咬下去,“等我回来。”
房里的婢女都垂着头,仿若不存在一样,沈沅即便习惯了他每日这样还是忍不住羞赦,“你快些走吧,别迟了。”
“为夫遵命。”陆晋调笑了声,转身阔步离开。
送走陆晋,沈沅在屋里看完账簿想到这时候该去教习陆允读书了。她换了身衣裳,披着挡风的外氅,怀里抱着汤婆子出了屋。
“嫂嫂,你今日怎么迟了,允儿都等你好久了。”沈沅人还没进亭子,陆允晃动着两条朝她跑过来,扑到她怀里。
沈沅被他这副撒娇的小模样逗笑,摸着他的后脑温声,“是嫂嫂的错,为了弥补允儿,今日嫂嫂陪你用饭好不好?”
“好!”陆允听到还没和嫂嫂一同用饭,立即把方才的苦闷全都忘了。
他伸出小手去拉沈沅,沈沅皱了皱,“手怎么这么凉,嫂嫂给你的汤婆子带来了吗?”
“没有。”陆允摇了摇头,怕她生气似的,乖乖认错,“汤婆子被允儿弄坏了,允儿不敢告诉嫂嫂,怕嫂嫂生气。”
陆允一向乖,他眼睛怯怯地,有些躲闪,沈沅看到他冻坏的耳朵,上面破皮,几欲溃烂开,心疼地蹲下身抱他,“小允儿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和嫂嫂说,嫂嫂给你做主。”
嫂嫂还是知道了,昨日夫人房里的恶仆把他的汤婆子抢了去,陆允怕被责骂,没敢和任何人说。
他咽下委屈,乖乖道“嫂嫂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陆允是庶子,连下人都看不起他,只有他这个嫂嫂愿意去亲近他,他好喜欢嫂嫂呀,不想再给嫂嫂添麻烦。
差不多到晌午,沈沅牵着陆允去了他的小院子用饭。
“嫂嫂,我想学数算,以后我要做嫂嫂铺子里的掌柜,让嫂嫂别那么忙。”陆允拉着沈沅的手,一刻也没放开过。
“我们允儿聪明,日后必成大器,嫂嫂可不希望你一直圈在一个小铺子里。”沈沅轻声细语地叮嘱。
陆允笑着回应,“我知道了嫂嫂!我要努力读书,将来做大官保护嫂嫂。”
两人从廊下过去,再穿过一扇月牙门就到了陆允的小院子,不知何时迎面过来一道玄墨身影。
陆允和陆浔同样都是庶子,陆浔人虽冷,却也疼爱这个弟弟,是以陆允对他格外亲近。
“七哥哥!”陆允跑过去去找陆浔。
陆浔摸了摸他的头,才抬眼淡声,“嫂嫂。”
沈沅颔首回了句“七弟。”
他换了身棉氅,终于不再是洗的发白,也不再露出棉絮,想必院子里也定然升上了炭火。
沈沅放下一件心事,现在只希望他们兄弟的关系慢慢缓和,一切能变得越来越好。
她只看到陆浔换上的新衣裳,并没注意到他腰间新佩戴上的荷包,素色浅淡,很难让人注意到。
陆浔看着沈沅,指腹一下一下摩擦着那素淡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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