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声声,聒噪。
平城的一草一木,都被笼罩在夏夜的闷热中。
这里就是这样,即使入了夜,即使是清晨,在这个季节,也没有一刻凉爽。
这样的天气,叫人格外烦躁。
宋希雅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
颇为沉重的脚步声在卧房门口停下来。
男人站在紧闭的门前,整个人怔住,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两个人大大吵了一架,他几乎将整个餐厅砸了。傅云哲抬手捂着前额,悔意上头。
最近,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许是近来的天气太差了。
满地狼藉与他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按照两个保镖的说法,今天的一整个下午,宋希雅在家里,都没出过什么声音。
他有些不敢面对她。
不过想到她今天只裹了一条浴巾出来,看了一眼手上提着的几个袋子,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了房门。
出乎意料地,她的房门根本没有在里面上锁。
而他其实,连房门钥匙都已经准备好了。
“雅雅?在干什么?”
他一推开门,刻意换上了温和的神情,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不那么抗拒他。
也许是两个人这段时间的情绪都不大对,每一回见面之前,明明都是刻意缓了态度。
可最后却总是要以恼怒争吵收场。
……
他的话说完,良久,没有回音。
宋希雅此时此刻躺在床上,双目微阖。
她其实并没有睡着,清醒地知道他来了,只不过是不想理。
连一个字儿,也懒得开口说。
站在门口的高大男人倒是识趣,只是定定站在门口,并没有再往房间里走。
傅云哲轻轻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见躺在床上的人并没有什么表现,才轻声开口,说道:
“我给你买了衣服,睡衣也买了,穿上吧。”
……
对方仍是没有任何回音。
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拿他当空气似的。
可是不知怎的,傅云哲总觉得她在听。
是以,便又继续说:
“你要是不喜欢,改天我再陪你去逛街,好不好?”
虽然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答,傅云哲还是自顾自地同她说话。
似乎这样说几句话,就能够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这小半年来,几乎每天每夜,每时每刻,他过得都是煎熬的。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可惜,她并不像慰藉他。
他轻声说:
“今天……吓到你了。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叫人来把家里收拾好。你饿不饿?张扬送过来的吃的,你吃了没有?”
他这样问的时候,下意识去往房间里看。
打包盒好像没怎么动过。
“雅雅?”
他试探着又唤了一声。
最后一句说完,躺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回音。
那声音浅浅淡淡,有气无力:
“好吵。”
“……”
傅云哲闭了闭眼,手在身侧紧紧握住,顿了顿,才道,
“好,我这就出去。”
与此同时。
宋璋与高秀华夫妻二人在海城国际机场候机室,他已经站在候机室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高秀华只觉头晕目眩,忍不住出声提醒:
“老宋,你坐下来等会儿不行吗?”
宋璋一听,眉头不禁皱的更深,闻言,不禁开口抱怨道:
“你还有心情坐着,我恨不得现在就到平城去。这个林秘书,让他订个机票都定不好,十点才能登机,这到了地方都什么时候了。”
高秀华自然也是十分担心女儿的,只不过这时候宋璋对女儿的态度和这几年的态度全然不同。
让她不禁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少这事之后,父女俩又能重归于好,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
是以,便宽慰道:
“人家林秘书也是尽了力了,这已经是能订到最早的航班了。你就等等,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呀。”
“我不着急还能怎么着?我们雅雅从小到大,磕着碰着一下我都心疼,谁敢这么欺负她,老子非得废了他。”
宋璋越说越气,就连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也全然不见。
一心只记着那通电话里,捂住哭泣的声音。
只消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绪难平。
高秀华一见宋璋这样,便连忙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你现在知道着急了?女儿在家的时候,你赶她走,我们就通了一通电话你还要抢过去骂她,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吗?”
若是照平日,高秀华这样说起,免不得要遭到丈夫的白眼。
只是今天,他关心则乱,忍不住辩解:
“还不是你,打个电话也要背着我,我看她也就只认你这个妈,不忍我这个爸了。”
……
原来是为了这个。
高秀华乘胜追击:
“那你说,等雅雅回家了,你还骂她么?要我说,你要是继续那个态度,这平城也别去了,干脆让她在外面受苦,也好过被你这亲爸不待见。”
“你!”
宋璋气得一甩手,反驳道,
“我说不过你,等着吧。”
头顶的花洒哗啦啦地洒下水。
冰凉的感觉从头顶洒到四肢百骸,让人周身都泛着冷意,一双眼睛像是浸在水里,睁不开。
傅云哲用力将脸上的水渍一拂。
他利落地穿上浴袍,本想着找间客房,或者干脆回到客厅沙发上。
可是不知怎的,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主卧的门口。
事情好像又重演了一遍。
他站在主卧门口,想进门,却又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可是想走,却又不舍得抬步。
情绪拉扯,百般挣扎,莫过于此。
良久,才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按下门把手。
门打开的时候,倏忽听见一阵纸哗啦啦的声音。
他向着声音的方向一看。
原来就在脚下,刚刚放下的那些袋子,她动也没动过。
人正坐在床上。
寸缕未有。
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
一进门,就觉得冷意袭来。
房间装潢低调奢华,每一处,都十分考究。
只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破败的荒凉感。
叫人心中不禁生出一阵寒意。
周身颤栗。
傅云哲微微皱起眉,启唇道:
“雅雅,小心着凉。”
他顿了一顿,这回没有只站在门口。
很想抱抱她,很想很想。
傅云哲抬起步,缓缓向床边,像是生怕步子重了,惊到她。
他甚至注意着她脸上的变化。
不过这一回,宋希雅的神情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直到他走到了床边,她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是那副冷淡疏离,毫不在乎的样子。
傅云哲坐在床边,伸手拉起床上摊着的薄毯,试图帮她盖住。
还颇为关切地问:
“怎么不穿衣服,冷不冷?”
“冷啊。”
她稍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
瞧见她这样,傅云哲以为她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脸上不禁露出喜色,抬手轻轻揉揉她顺滑的丝发,闻声说道:
“冷还这样,傻。”
“为了你方便,没关系的。”
她淡然说道。
像是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傅云哲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闻言,宋希雅轻轻笑了笑。
她容色清丽,就算是粉黛未施,仍旧唇红齿白,惹人怜爱。
轻轻一笑,唇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显得格外清甜。
她缓缓说道:
“这样不好吗?你留下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自然为你省些麻烦。”
面前男人的神情一瞬间凝固下来。
那双眼睛,像是倏忽光影黯然,满满写着“受伤”二字。
良久,才听他涩然问: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不知为何,此时,宋希雅也觉得喉头一苦。
不过她将自己的神情管控得很好,冷然,没有一丝感情。
她微微颔首,声音柔柔:
“是啊,要现在吗?”
还伸出手,拉住他的大手,往自己这边带。
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她甚至敏锐地发觉,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下一瞬,他便倏然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回去。
满脸不可置信。
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
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宋希雅眼中莹然的泪才这时候倏然掉落下来。
她开始笑,笑得花枝乱颤。
泪也乱溅。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们变成了这样……
她几乎是睁着眼睛过了一晚上的,一点点看着天从无尽黑暗慢慢一点点转亮。
不仅仅是因为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也难以入梦。
更因为小腹剧烈抽痛。
来例.假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倒是不用担心自己又不幸怀了他的孩子。只是……自打她意外流了产,身体就更是大不如前,原本就每次例.假都会疼痛难捱,如今更是严重了。
几乎是满头冷汗,怎么也止不住地疼。
为了不弄脏床单,她整个人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地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纸巾。
此时已经被殷红的血色浸湿。
可是她就是不想求他帮忙。
从前好的时候,他都不会在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陪在身边,这个时候……
不需要了,真的不需要了。
宋希雅五官几乎皱做一团,一时之间,所有感受好像都悄然消失,只剩下疼这一种。
疼得她几乎分不清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只能一手捂着小腹,静静忍受着痛感。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一了百了。
可是不行。
她还有爸爸妈妈,在海城,还有属于她的家。
不可以因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就断送上自己的一生。
难以想象,若是爸爸妈妈来到这儿,看到她冷冷的尸身,那该有多难过?
想着想着,宋希雅不知怎的,倏然一个记忆闪过。
今天……
今天好像是《恋爱进行时》第二期录制的日子。
录制照例在早上八点开始,看现在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大约时间还来得及。
宋希雅没再继续想,慌忙伸手去扶旁边的柜子。
谁知一个没注意,不但柜子没扶到,还一不小心打翻了柜子上面放着的杯子。
一时间,噼里啪啦,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那透明的玻璃杯子就这么在她面前破碎,碎玻璃渣滓落了满地。
不仅仅在地板上。
还溅落在宋希雅的脚边、腿上。
一不小心,就擦出一道小小的口子。
冒出点点血珠儿。
疼么?
好像感受不到什么疼。
再疼也远远比不上小腹撕心裂肺般的疼。
这一刻,时光好想回到某个不想回忆的夜晚。
宋希雅倏然想起,那个弥漫着红酒味和血腥气的晚上,也是这样的。
也是这样被碎玻璃片划伤腿,身下不住地汩汩流着血,小腹不可抑制地抽痛……
一切,都是这么惊人的相似。
历史重演一般。
宋希雅只觉得心上一阵钝痛,几乎已经盖过小腹的痛。
下一瞬,高大英朗的男人倏然破门而入。
几乎顷刻之间,便来到她的面前。
傅云哲眉头紧皱,看着眼前的一切,登时急的扶住她的瘦弱的肩膀,惊声问:
“雅雅,怎么了?”
看着突然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宋希雅有一瞬间的恍神,甚至想依照身体的记忆,扑到他温热的怀里。
不过很快,她就将自己这种可怕的想法抑制住。
她用仅剩的力气,往后挪了挪。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她只喝了一点点粥。
张扬送过来的那些。
只不过身体太痛了,已经快要感受不到饿了。
宋希雅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几乎都是在这间房子里。
也许这房子和她犯冲吧,自打住进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傅云哲已经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向着床边走去。
宋希雅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他的领子,惊道:
“你……”
抬眼看他时,却被那双眼睛中的内容惊住。
那是多复杂的神情?
她形容不来。
只是在那里看到了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能在他眼里看到的“恐惧”。
他在怕什么呢?
宋希雅倏忽自嘲地轻笑了声。
大约是怕她死了,他就没什么人可以折磨了。
傅云哲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的旖旎温柔。
好难得。
只可惜,她并不稀罕。
傅云哲将旁边的薄毯扯过来,替她盖上,看着她此时难受的模样。
他心中明了,只说:
“我出去买东西,等我。”
她想去录节目,总不能这样去,现在也只有他能去帮忙买卫生棉。
她只能点点头:
“麻烦了。”
男人的动作一滞,不过没有与她计较。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安抚:
“乖,忍一忍。”
嗬。
瞧瞧。
这么好的演技,她这个科班出身的,都要自愧不如了。
很快,傅云哲就将她需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有药,有卫生棉,还有清淡的早餐。
宋希雅已经被痛经折磨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能静静躺着任他摆弄。
男人先是拧了个热毛巾,替她轻轻擦拭干净。
然后才递了卫生棉给她。
宋希雅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点儿血色。
她冷声道:
“转过去。”
对方并未有半分异议,闻声,便转过身去。
她这才将卫生棉放好。
傅云哲往门边儿走了几步,将自己昨天放在门口的几个纸袋取过来,轻轻放到她面前。
也未经允许,便径自取出了崭新的内.衣.裤,放到她面前。
见床上的人未动,还好心地问:
“没力气,我帮你穿?”
帮她穿?
她还不敢劳烦他。
他这种只会脱她衣服的人,还会懂的怎么穿么?
她看着身边放的衣物,又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未有半分变化,态度却已然一百八十度转变的男人。
陡然生了邪恶的念头。
她在薄毯下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腰上的肌肤。
提醒自己,不要手软。
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傅云哲,不是爱她么?她就要让他知道,爱她,会有多痛。
思及此,她垂头,微微颔首。
静静等待着。
男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
倒是没有拒绝,只是很不娴熟,瞧的出小心翼翼,手足无措。
宋希雅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那个冷傲自大,要她照顾生活起居的男人,这样的态度。
“行了。”
他试了两三次还没有扣上那个扣子,她终于不耐烦地开口制止,
“我自己来。”
“好。”
等她将一身衣服穿戴好,整个人瞧起来,终于有了一些精神。
傅云哲看着她,将手里的止痛药和水杯递上去,说道:
“把药吃了。”
宋希雅没说话,只是乖乖地接过药,想也没想,便吃了下去。
吃完了药,两人又是相对无言。
良久,才听他开口低声问:
“还疼不疼?”
“疼。”
宋希雅秀眉紧紧皱着,一双杏眼水波微漾,直直面对眼前人。
我见犹怜。
她仅仅这么一个字,就足以让他丢盔卸甲。
看着男人神情的变化,宋希雅心中一窒,下一瞬,却又被冷意代替。
就是这样。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宋希雅适时地垂头,身子微缩,委委屈屈地呢喃:
“我…真的好疼,像那天晚上一样疼。”
傅云哲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天。
只是觉得一颗心像是被重重锤过一般钝痛。
快要无法呼吸。
“阿哲……”
希雅声音小小,拖着浅浅的尾音,像极了从前叫他的时候。
“可不可以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