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只进过一次舟岸一中,想来已经五年前。那会刚上高中新鲜劲没过,各个学校间旧同学互相串门。那一年国庆节,县高中的同学进市里,她便一同过来闲逛王一杭的学校。
一中校园比舟高面积大、外观新,尤其食堂伙食较好——这一点徐方亭记忆犹新,当然,价格自然高一截,这个更是印象深刻。
徐方亭在初中当尖子,目标一直是舟高,一中只是落榜之选,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成为这里的一员。
高三学生八月初返校补课,复读生跟同一起。不像舟高每年只招收少量上本科线的复读插班生,一中的复读生自成一班,开设在校中校的名头之下,不影响应届生的升学率。
这一日阵雨转阴,外来车辆禁止入校,一中校门给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此起彼伏。
好在客运汽车途径学校门口,徐方亭提着行李下车即可,不用再转乘公交。
骤雨刚歇,地上积水,她推着行李箱走一路,泥水溅一路,白底运动鞋成了花褐色。
校园无障碍设施落后,路口两边人行道高出路面,徐方亭每过一处,就得抬一下行李箱。路面给树根拱得凹凸不平,没走多远,行李箱抛锚了——轮子歪了一个,连带扯烂箱子一角,隐约露出灰色内衬。
这可真是开局不利。
徐方亭只得换一边轮子推,赶在阵雨之前,磕磕绊绊地赶到宿舍。
一中的缺点在宿舍上体现,16人的大宿舍,一米宽的上下铺,四个卫生间,尤其复读班,被安排在最高层、最边缘的角落。
徐方亭吭哧吭哧把行李箱搬上七楼,找到宿舍,里面已经来了一个室友。
“嗨,”徐方亭简单一笑,“那么早,就你一个来了吗?”
“对。”
女生衣着普通,留着中马尾,坐在入门右手边第一张上下铺的下铺,床头紧挨着门背后的行李架。
抬头应过一声,她又回到一本单词书上。
徐方亭便不再打搅她,默默从门板张贴的床位表找到自己的名字,正巧在这个女生的上铺。
女生叫钱熙程。
她把烂箱子抬上行李架,出阳台那头洗了一把脸,怕打扰钱熙程,依然无声出门。
今天食堂不供应午饭,徐方亭出校门解决,顺便买了水桶、衣挂、席子等生活用品。
回来时寝室依然静悄悄,钱熙程没下蚊帐,侧身午睡。她进门那一瞬,钱熙程扭过头看了眼。
徐方亭发誓开门时轻手轻脚,歉然说:“吵到你了吧。”
“没有。”钱熙程转身面壁,继续睡去。
徐方亭瘪了瘪嘴,从行李箱翻出旧衣服做的抹布,到阳台将席子抹一遍。若不是天气不佳,她便直接洗了。
这期间外边传来动静,其他室友来了,还不止一个,一家五口,浩浩荡荡,恍如参观景点。
四个大人中一对是父母,另一对是姨妈夫妇。
两个男人对宿舍进行点评,楼层太高差评,没有空调差评,床铺太窄差评,样样差评,就差直接送进黑名单;两个女人拧抹布换脏水,爬到上铺给女生铺床挂蚊帐。
女生挨着爬梯玩手机。
钱熙程结束午睡,塞着耳机躺着看书。
徐方亭也趁机把自己床铺收拾妥当。
两个男人点评完宿舍,开始点评宿舍里的人。
那个父亲示意徐方亭,对自己女儿说:“你看你同学,一个人多厉害,你那么大一个人,还得你妈和姨妈动手收拾,以后去到别人家怎么得了。”
女生头也不抬,父亲夸的是徐方亭还是钱熙程,没有分毫差别。
她拖腔拉调,语气慵懒:“那就不去别人家呗……”
父亲更是不悦,道:“你们学校不是不给带手机吗,你怎么还带进来。这还能专心学习吗?”
女生冷笑道:“平常女生宿舍不给男人进来,你今天不还是进了。”
“你……”当父亲的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你都复读了,就给我收收心行不行?”
女生接起一个电话,跟别人“喂”一声,转身跑出走廊。
上铺跪趴忙活的母亲轻斥道:“孩子大了面子薄,在外面你少说她两句吧。”
摇头风扇费劲呼呼,挡不住那家人的对话,徐方亭被迫听了一耳朵。
起初舅妈也说要送她来校,但她只有一只行李箱,不用帮忙搬东西,她便婉拒。
舅妈还笑着说:“行,等你考上好大学,我们一家人送你去报道。”
徐方亭没说什么,舅妈的笑意却像山一样压上她肩头。
顶楼逼热,风扇不解暑,她沁出一头细汗,偶尔一滴滑下坠在刚擦净的细篾席子上。
仙姬坡也没有空调,乡下热岛效应不严重,比市里凉快许多。
最凉快的夏天应该在颐光春城,她吹了两年空调,快要不习惯这种煎猪油般的闷热。
复读班教室依然在教学楼的旮旯,紧邻校中校的几个班级,跟应届生隔了一层楼。
徐方亭个头高坐后排,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全是脑袋。
新集体初相识,自我介绍是必备项。徐方亭一边做英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默默数数。
班上有80人,男生不足20人。她把这十几个男生瞄一遍,没一个能有谈韵之一半好看。
这两年谈韵之是她接触最多的同龄人,徐方亭再碰见同类,会不由自主以他为标尺衡量对方,实在无奈又无聊。
回到这边之后,徐方亭跟他再没联系,睡前阅读也从游乐园之后自然停止。
反正入校后她一般不会玩手机,谈韵之发了她也听不着,断了便断了。
这晚燠热难耐,徐方亭使劲贴着护栏,靠床外面蹭风扇,风却吝啬地只抚摸她半截身体。
她不禁又想起颐光春城的空调,软硬适度的床垫,还有疲累时小孩无意又贴心的拥抱。
她一翻身,架床连接处便发出细弱的嘎吱声,虽不至扰人,听着确实不舒服。
她便不敢再翻,怕又影响下铺的钱熙程。
……
她不记得几时睡着,次日唤醒她的反倒是早起的钱熙程。
徐方亭一看时间,还没够六点,难怪她没法自然醒。她跟在钱熙程后边起来,成为第二个走出宿舍的人。
钱熙程比她矮半个头,教室座位在她前方。
徐方亭也仅是知道她的名字,还从未叫过人,就像那天的另一个女生,宣洁,也是如此。
无论在教室还是宿舍,一到下课时间,别的班级闹嚷嚷,而复读生所呆的地方安安静静。
同窗情谊仅有一年,缺乏朝夕相处的感情基础,同学之间陌生而拘谨,唯有学习能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
徐方亭仿佛回到刚做小阿姨那段时间,周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每天像独行侠穿梭。只是那时还可以玩手机解闷,现在除了背书还是背书。
复读像一口盖子,闷住了她们的生活。
暑假补课没有假期,徐方亭到校跟徐燕萍报平安后,便将手机锁进储物柜,平时用电池续航能力较好的mp3练听力。
mp3里面海量的材料也是谈韵之帮她整理好的,足够使用一年,不然她家没有电脑,增删一次资料十分困难。
开学后,学校对所有考生进行一次摸底考试,徐方亭刚巧踩到参考往年上线率划出的一本线。
她离开学校两年,又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复习,能取得这个成绩已经很欣慰。
她用记号笔在便笺纸写上“加油!勤!”,勾边强调,然后贴在床头墙壁,每晚打手电开夜车,电筒光最后打过的地方一定是便笺纸。
远离手机的日子,下铺钱熙程无意中变成了她的闹钟,“多亏”学校的架床不太结实,随便一动就能将“床友”摇醒,她得以每天跟在钱熙程后面出门。
钱熙程从来不等她,她也没硬凑上去搭话。
她们唯一的交流是在排队洗澡,一人问“有没有人要洗澡”,另一人可能会答上一句。
室友间仿佛七年之痒的夫妻,可以一天不跟对方说一句话,却依旧觉得再正常不过。
这年的教师节落在星期天。
舟岸一中采取每周日半天假,月底2天假的放假模式,徐方亭正好趁周日到校门口奶茶店,花1块钱给手机充了1个小时的电。
然后她才开机。
徐方亭隐约记得手机应该已欠费,准备借奶茶店wifi缴费。
话费一查,还剩一百多,月初有人给她充了100。
徐方亭不疑有他,点开谈韵之的聊天框。
亭:「小东家,是你给我充的话费吗?谢谢了!」
谈韵之应该也刚吃完午饭,可能依旧坐在餐桌边玩手机消食,姿势必然还是那样,一手抱腰,一手举着手机,反正从不会低头。
他回复很快。
tyz:「不是。」
徐方亭早已摸清他套路,不禁莞尔。
亭:「那就是谈嘉秧干的。」
tyz:「谈嘉秧呲牙笑.gif」
徐方亭唇角浅勾,今天好像要释放雪藏一个月的笑容。
她走出奶茶店,按着语音,手机凑到嘴边,放慢语速,发出一条5秒的消息:
“谈嘉秧,4周岁生日快乐!”
撑伞影响玩手机,徐方亭便顶着烈日晃进校园。
tyz来了回复。
“谢谢姨姨。”谈嘉秧叫道。
徐方亭在树荫底下站定一会,懒得在意额角冒汗,打字问:
「谈嘉秧内心想法:哪个姨姨?」
稚嫩的童音撕破铺天盖地的蝉鸣,炸开在耳边:“徐!方!亭!”
然后跟来一张照片,谈嘉秧跪在榕庭居书房那张四出官帽椅上,指着桌面一个相框,看着镜头好像准备提问。
相框背景是一面花墙,是去年她第一次参观迟雨花艺,谈韵之给她们拍的合照,不知几时做成了相框。
徐方亭笑得比蝉鸣还要鲜活。
亭:「有谈嘉秧的新视频吗,可不可以发几个给我?」
谈韵之打了一条语音过来,徐方亭停在原处,凝神细听。
tyz:“你叫声好听的,我就发你。”
这一个月生活踏实也枯燥,刻意压抑的玩心此刻找到突破口,可乐气泡一样噗噗涌出来。
徐方亭凑近手机话筒,强忍住笑,语调不高不低叫了一声:“大、帅、哥。”
语音发出,单是想象他会有什么反应,徐方亭自个儿能乐半天。
无论哪种反应,她笃定不会有生气的征兆。
tyz:“小徐,你太敷衍了,这跟叫路边随便一男的有什么区别?!不行,重来。”
徐方亭笑道:“所以我在前面加了一个修饰语,表示强调呀。”
下一刻,谈嘉秧的好几条小视频,跟可乐气泡一样噗噗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