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深秋,十一月的剑州谈不上冷,但湿气颇重。
卫所内,于初在门外请示:“大人,来信了。”
“进来吧。”
韩厉坐在桌边,用鹿皮慢条斯理地摩擦手中紫光檀制的簪子。
于初进屋,双手呈上细细的油纸卷。
“圣上的大军已经到临城了。”
韩厉没说话,许久后才笑了一声,那笑意有些凉。
“临城……带着十万将士绕远路,如此劳军,只为给一个宠信的宦官长脸。”他垂眼,“这就是我们的好皇帝。”
登基不到三年的新皇要效仿其父御驾亲征,目标是西戎。
从京城一路往西,沿着鄯江到达云州,再出了云州行上数百里便是西戎。
而此时大军却去了临城。
临城在腹中,以鄯江东为拐点,南下一百余里才能到。
再要从临城去云州,只能原路返回鄯江东,而后继续西行。
行军不比单人快马,如此一来一回三百余里,十万大军日夜疾行,也要走上半月。
若再顾着皇上龙体,或在临城多呆些时日,耗上数月也有可能,所需粮草急增。
折腾这一回,不过因为汪帆老家在临城。
一个没了根的太监,混成了人上人,又哄得皇上亲征,拿着十万大军帅印,此等风光怎能不让当初瞧不起他的人开开眼。
于初也很气愤,却不敢说皇上,只道:“汪帆这个狗贼,要用我大豫儿郎的鲜血给自己留名。”
数月前便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是圣上想效仿先皇御驾亲征,攻打西戎。
起初他没信,因为当今圣上与先皇不同。
先皇本就骁勇善战,半生在疆场度过,虽然残暴了些,却也有真本事。
当今圣上自小养在宫中,锦衣玉食,领兵之道仅在书上看过。
先皇都打不下的西戎,他一个龙椅还没坐热的毛孩子哪有这个本事。
但就在一个半月前,圣上早朝时当众宣布要亲征西戎,领兵之人是老将公孙阶,这还说得过去,可执帅印的却是汪帆。
群臣当时就炸了锅,消息来的突然,有几个没能控制住情绪,急着反驳,被汪帆的人说成是大不敬,还因此挨了几下板子。
余下的那些中立派和墙头草更是不敢说话。
又过了几日,朝中陆续开始有人支持亲征,原本不多的几个反对的大臣也闭口不言。
亲征一事就这样随随便便定下了。
大军只准备了不到十日,左拉两万,右拉两万,这借三万,那要三万,再算上京城及周边守备军两万,以及安王答应出的三万,最后一共统计了十五万人。
皇上带着名义上的十五万大军,实际上的十万人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
西戎一共只有五万人口,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让汪帆觉得此仗必胜,他也能如那些武将一般青史留名。
于初原以为韩厉会气愤,至少也会生汪帆的气,但没想到,韩厉表现的很平静,他甚至主动请旨去剑州监督安王出兵。
皇上本想让韩厉同行,觉得有他在身边更安全。
但汪帆担心韩厉在皇上身边抢功,再者监军这事,必会得罪安王。
韩厉树敌越多,汪帆越高兴,于是他撺掇着圣上准许左司的人去剑州。
没几天,韩厉便带着几名司使,再一次从京城出发往剑州去。
如今他们已经到达剑州卫所将近半月,韩厉却没有急着见安王,只让人日日报告大军动向,自己悠哉悠哉地整天磨那根簪子。
最早从佛像上劈出的小木条,已经磨得细亮,簪头用心雕刻出一朵并蒂兰。
虽然光色远不及当初那尊小佛像,但照他这样磨下去,早晚也会变得紫黑油亮。
于初真心佩服督卫大人这番耐心,对着一根小木条日夜不离手。
他却不知道,韩厉是真的对这事起了兴趣。
起初确是因为纪心言,他觉得上次那根簪子太粗糙了,用料和手工都很粗糙,就想再重新做一支。
但做着做着,尤其进入打磨阶段后,这种不需要费脑子又能看到成就的事,竟成了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
他可以一边磨簪子一边思考复杂局势,如果思考进入死胡同或让人暴躁时,他看一眼簪子,又能神奇地平静下来。
比如现在,他磨着簪子,心里却想忠义堂隐藏了十八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圣上亲征,朝中空虚,京城周边的军队都被拉去西边,正是他们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最关键的,这次拿了帅印的是汪帆。
汪帆也要离京,他留在朝中的副手在韩厉看来并没有多少分量。
他已经安排炎武司的人盯紧了,必要时可以先下手。
这两年,他一直表现的和汪帆水火不容,那些司使们被蒙在骨里,都以为他是要趁此时机夺汪帆的权,任谁也想不到,他的目标是那把龙椅。
他私下挑了几位大臣,夜探其府,与他们分别说好,只要他们第一时间站出来拥护新皇,一旦新皇登基,他们立刻飞黄腾达。
否则,不好意思,他手里有能送人入天牢的东西,新皇若无法顺利登基,那大家一起陪葬。
他选的自然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但都是他有绝对把握拿捏住的。
只要有几个人开头,后面那些墙头草都不是问题。
至于清流,清流大多远离京城,鞭长莫及,等他们反应过来,新皇估计都登基了。
他这次来剑州,根本不是为了安王。
他要给夏君才送去伪造身份的路引,暗中将小皇帝与太后送入京城,待时机合适,一举夺位。
安王那边他也在盯着,据说王府先派了一万士兵往云州去,但左司来的消息,实际不过两千多人,由一个叫安顺的人领着。
看来安王是打算坐壁上观了。
韩厉想了想,才想起安顺是谁。
那原是个小太监,有次不小心冲撞了入宫面圣的安王,正要被拉下去责罚,安王大度地将人保了下来,一直留在身边伺候。
让一个大太监挂帅印,再让一个小太监领兵,真有意思。
韩厉磨着簪子,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演练,寻找可能的漏洞。
机会就这一次,忠义堂等不起下一个十八年。
当年经历过辽京之变的孩童全都长大,是这次起事的主要力量,然而他们中已经有人不再执着于复仇,比如原野。
若这次失败,再等到下一代,即使不停地灌输,他们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要复仇。
韩厉举起簪子,放到灯下细看,看哪里还不够光滑。
等事成,他就去找纪心言,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远远的。
他将簪子收进衣袖,吩咐于初:“我出去几日,你在卫所好好守着。”
既然皇上已经到了临城,他也该叫小皇帝动身了。
那孩子体弱,路上必定吃住用心车行缓慢,会浪费不少时间。
如意金楼与往日一样,生意兴隆。毕竟是大昭皇室开的,谁家也比不过。
后院房间里。
韩厉递给夏君才八个信封。
“这里一共是八套通关文牒,每套的身份信息都不一样。此去京城共需过六个城关,我已经按顺序标好,你们中途多换几次身份。”
炎武司督卫亲自作假,这通关文牒比真的还要好用。
夏君才接过信封,每个都打开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数。
此番只由他与兰芝带着小皇帝和太后去京城,人少更灵活。
除了他们这个小队,庞赵二人各带两千人分散走,如今已经到了京城外一百公里处,另有五千余人正分别往京城去。
他们扮做流民,分批包围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
韩厉道:“你们入城后,找客栈住下,我会寻机将皇上带入宫中。一旦汪帆大军到了云州,我们即刻起事。他们收到消息再赶回京城已是来不及了,与西戎的战争也会因此搁置,正好省掉不必要的伤亡。”
“不可。”夏君才道,“我与太后商议过,等他们与西戎打起来后,我们再动手,胜算更大。”
韩厉扬眉,惊讶地看向他。
夏君才道:“只要打起仗来,他们分身乏术,我们就有大把时间行动。将士们长途劳军后,再与凶猛的西戎人打仗,必会心有怨气。到那时,我们在京城发布新的诏书,宣布与西戎停战,将士们自然会站在我们这边。”
韩厉皱眉:“西戎虽然只有五万人,但个个骁勇善战,精通骑射,先皇当年都拿他们没办法。汪帆根本不懂领兵作战。公孙阶这些年醉心权术,早忘了沙场如何点兵。此仗若是输了,轻则国库受损,重则国威下降,必伤元气。皇上重回王座,面对这样的烂摊子,并不是好事。”
夏君才叹道:“我何尝不希望边关安定,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有这一次!我们不能输,必须赢。等皇上登基后,再重振朝纲。”
韩厉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
他慢慢收敛情绪,低垂眼睑,缓声问:“所以在夏将军眼中,我大豫国威,十万热血男儿的性命,都不如一个皇位重要,宁可亲眼看着他们枉死沙场,也不愿阻止本可以阻止的战争。”
他语气很平静,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
夏君才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风波上,没有注意到韩厉的情绪。
他确实很擅长掩饰情绪。
夏君才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即便没有我们,那狗皇帝一样要亲征。这决定又不是我们逼他做的,便是输了,他也怪不到任何人。当年太|祖征战天下,身边出主意的人那么多,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做决定。这是身为一个帝王该担的责任。”
韩厉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父亲就是战死沙场的,他哥哥虽不是死在蛮夷刀下,却也是为了保卫皇城死在两军阵前。
如今,他却要亲眼看着数万大豫儿郎去那几乎没有用处的战场,只为扶一个孩子当皇上。
真没意思啊……
窗外出现砖动之声。
两人同时静默。
夏君才两步走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外头一个黑乎乎的脑袋蹭地蹿起,当一下磕在窗户边。
“啊!”赵小虎捂着脑袋重又蹲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仰望夏君才:“夏将军,这次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想给父亲报仇。”
夏君才闻言皱眉道:“这些事我自有安排,你别在这捣乱。”
赵小虎仍想坚持,一抬眼对上韩厉森冷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温度,带着鄙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赵小虎打了个激灵,不敢多话,转头跑开了。
韩厉收回视线,习惯性地去摸袖中的簪子。
光滑冰凉的硬木触感,让他的心沉静下来。
夏君才仍在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脑中浮现出西北广袤的草原,成群的马匹,漫天的繁星。
还有星空下对着他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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