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料理完儿子婚事,回到公主宅中,我与梁都监把最近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她大感惊讶,直指杨氏大胆,对公主无礼之极,从此后,但凡驸马母子出现在公主面前,她均寸步不离,驸马与杨夫人进呈公主的食物她都会命小黄门先试过。驸马看在眼里,自然颇为尴尬,加上那日之后,公主面对他时脸色尤其难看,犹覆寒霜,完全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也尽量回避着不见公主。
杨夫人觉出韩氏对自己的提防,也是大不痛快,明里暗里常对韩氏冷嘲热讽。
八月中韩氏为公主整理换季的服玩器物,见去年公主用的定窑孩儿枕搁于柜中没有再用,便取出来对公主道:“我看今年公主榻上换了磁州绿釉刻花枕,这孩儿枕好好的,闲置着很可惜。我儿子刚成亲,公主若不再用孩儿枕,不如便赐给我儿子和新妇罢。我也是想请公主赐他们这个好彩头,让他们来年给我添个胖孙子。”
公主看也没看便答应了:“你喜欢就拿去罢。我闲置的那些衣裳器物你也可以再挑挑,若有你新妇能用的只管拿去,就算我赏她的。”
韩氏喜不自禁,再三谢过公主后便又去挑了些服玩器物,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请我作一下记录。公主也只瞥了一眼,对她道:“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不必记录了,你找两个小黄门,直接送回家罢。”
韩氏又询问般地看看我,我也对她含笑道:“既然公主这样说了,郡君直接带回去便是。”
韩氏连声道谢,我随后命人包装好这些物品,吩咐两个小黄门,在韩氏下次回家时帮她送过去。
她决定次日回家,那天陪公主进过晚膳后才出发,天色已晚,因她家在公主宅后方,她便带了小黄门从后门出去。而出发没多久,其中一个小黄门便匆匆跑回来找我,说:“国舅夫人截住韩郡君,说她私自偷公主宅中的东西回家,正在后门骂她呢。”
我立即赶过去,果然见杨夫人正咄咄逼人地要韩氏出示公主赐物的凭据,韩氏气苦,红着眼睛反复辩解说公主面赐,并无凭据,杨氏不听,坚决不许侍从放行。
我上前将公主赏赐的过程向杨夫人讲述了一遍,她只是冷笑:“我就知道郡君会搬来你这大救兵。韩郡君与梁先生情同母子,这些年来,谁出了事都会为对方遮掩,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和言道:“夫人若不相信怀吉所言,不妨亲自去问公主,看赐物之事是否属实。”
“公主?只要你梁先生在公主面前说一句话,死的都能变成活的,没发生过的事,公主当然也会觉得是发生过的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道,“你说我在她的酒里下了药,我倒想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者,种了什么蛊。”
我漠然直视前方,置若罔闻。她没有再纠缠器物的事,但冷面扫视着我们,带有示威的意味,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开。
我感觉到,她一定派人暗中监视着我们,欲寻出错处借题发挥。于是,我也多次告诫公主身边的侍从侍女务必处处小心,切勿生事,但不久后,一桩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日,我正在梁都监那里与他议事,忽见杨夫人带了几名家仆进来,而其中两名家仆还押着一位衣冠不整的侍女,我定睛一看,发现竟是笑靥儿。
梁都监也颇惊讶,立即问杨夫人:“夫人这是为何?是笑靥儿冒犯了你么?”
杨夫人自己走到主座前款款坐下,这才开口:“都监别误会,公主的人,我哪敢动她分毫?适才我路过张承照住处,不巧看见笑靥儿正从里面出来,就是这副样子,边走边系裙带。那粉面含春的模样真是美呀,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所以就请了她过来,让两位梁先生都看看,一同欣赏欣赏。”
她明显是指笑靥儿与张承照有不才之事,而笑靥儿也未反驳喊冤,只是低头嘤嘤地哭。我大感不妙,与梁都监相视一眼,见他也是神色凝重。
“此中或有误会,夫人可问过他们两人?”梁都监斟酌着,先这样问。
杨夫人一瞥笑靥儿,回答说:“我也怕有误会,所以特意进去找张承照,想问问他,看他们刚才是在下棋呢,还是在投壶呢。不料才推门进去,那小子看见是我,立即抓了件衣服拔腿就跑,还光着两个膀子,鞋都穿反了,现在也不知上哪里躲着了。不过,却在床上留下了点东西,我让人带了来,请二位过目。”
言罢她侧首示意,立即有家仆上前,解开一个布袋,哗啦啦地将其中物事倒在我们面前的案上。我们粗略看了看,见其中有几幅春宫图,两三个类似玉清给公主看的那种瓷粉盒,一瓶小药丸,瓶身上也绘有秘戏图,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个木制的男性器官。
张承照一向轻佻,常与侍女们调笑,而笑靥儿平日也不大稳重,两人做出这等假凤虚凰的事倒也不出奇,何况笑靥儿如今这神情,等于是默认了。
我感到羞耻,也因此事觉得恼怒,脸上像是倏地着了火,开始发烫。杨夫人看着,又勾起了她那抹无温度的刻薄笑意,故意问我:“梁先生,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我说:“稍后我会把张承照找来,问明缘由,若此事属实,自会处罚他们。”
她却不满意,乜斜着眼睛瞅我:“那若他一天找不回来,你便一天不处罚?这丑事他们肯定做下了,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张承照过来也赖不掉。如何处罚还请两位先生当机立断,趁早决定,免得拖久了,怕是有人会多加猜测,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
梁都监便问她:“那夫人准备如何处罚他们?”
杨夫人一指笑靥儿,道:“先脱了这小贱人上衣,抽二三十鞭,再捆好手脚,让她跪在院中示众三日,张承照找回来,也一样处治。三日后再将这事报呈宫里,是杀是剐,任凭官家做主。”
笑靥儿一听,立即放声大哭,边哭便哀求我与梁都监救命。我闻之恻然,便对杨夫人说:“此事尚未查清,再说他们两人皆是宫中之人,案情须先报呈帝后,再请他们遣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前来处理,在此之前,不宜擅自对他们施以刑罚。”
她却不依不饶:“寻常人家的男女若有通奸之事,都会被抓起来游街呢,何况是宫里的人。这秽乱宫廷是天大的罪,当然更应该严惩示众……”紧盯着我,她加重语气,特意强调后面的话,“杀一儆百。”
我摆首,仍好言相劝:“未经审理便为他们定罪,且如此处罚,必会使此事彰灼于中外,徒惹物议。夫人容我先找到张承照,查清事情经过,若真有此事,我自会请后省介入审理,按宫规为他们量刑定罪。”
她呵呵一笑:“梁先生如今也怕人议论这等丑事了?竟如此维护他们。”笑容渐渐敛去后,她对我侧目而视,道,“前日驸马说个词给我听,我觉着挺有趣,但今天又把那词的意思忘了,现在想拿来请教先生,请先生再给我解释解释。”
稍作停顿后,她说出那个词:“兔死狐悲。”
后来那一瞬,我保持着沉默,但却听门边有人作答:“我不知道什么是兔死狐悲,只知道有人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