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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1 / 1)

她心中徒然一激灵——别人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陆霄说不定真会!

叫她去老院子吃饭都可以是约会,带她去见家长怎么不可能是求婚呢!

傅来音一时间纠结不已,叫住他:“陆霄!”

陆霄停住,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也不算见家长吧,还有父母没见呢。

“没……没什么。”

等两个人到了坡顶,陆霄给老人上了香,摆了酒,说道:“来看你了。”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傅来音默默站在他身后,也不出声。

等两个人从坡上下来,傅来音感觉陆霄心情平稳许多,这才问道:“奶奶的老伴呢?”

“她没结婚。”

陆霄说了自己的身世。

奶奶姓姜,全名姜明珍,她的父母给她许了人家,战乱来临,姜奶奶还没见过男方,男方就上了战场。一去,没有回来。

身边人当然劝她再嫁,姜奶奶没有同意,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陆霄是村子里一对穷得不能再穷的年轻夫妻的孩子。他刚生下来的时候脸上有青紫疤痕,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二,年轻无知的夫妻以为这是胎记,要伴随孩子一辈子。

两个人又打算生了孩子就外出打拼,结果孩子长这样子,每一个见过的人都皱眉头,男的虚荣心重,做事急躁冲动,想了半天,过不了心中那个坎,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也受苦,心一狠,将他丢掉了。

陆霄被丢在深山里。姜奶奶是那天恰好去山上采蘑菇,捡到了他。

小孩子裹着薄薄的被子,被放在石头上,四周全是藤蔓大树,没有路,平常绝不会有人能去到那里。

姜奶奶一眼就认出了陆霄身上的被子,抱起来一看,竟真的是陆霄。

等她抱着孩子下山,回到村里一问,年轻的夫妻中午刚走,土地房屋都转让了,感觉像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回来。

村里人看到她怀里的陆霄,说:“他们不是说孩子在镇上医院住院吗?”

姜奶奶帮他们把谎圆了,说:“我就是去镇上接回来的。”顿了顿,“他们要外出打拼,没时间照顾孩子,我又一个人,年纪越来越大,还是想有一个死了后给我买寿衣的,他们就把孩子给我了,认我做亲奶。”

陆霄从此成了姜奶奶孙子。他脸上的疤痕,随着时间渐渐没了。村里人都觉得神奇。

陆霄十岁的时候,姜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她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又牵挂陆霄,他太小,一个人活不了。姜奶奶思来想去,把他父母的事说了半截,只说他父母没办法养他,外出打工了,如果她死了,他就去找他父母。

陆霄当场及其冷静地说道:“我没有十年不回家的父母。他们当我死了,我也当他们死了。”直直盯着病床上的姜奶奶,“我不会去找他们,我一个人活得下去。”

十岁的陆霄能做饭,能洗衣服,会做大部分农活,除了年龄小一点儿,大人会做的事,他都会做。姜奶奶当然知道他能干,但是留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面对未知的世界也太残忍了些,除了她,陆霄是真的没其他亲人了。

这样一想,姜奶奶又咬牙撑了过来。

陆霄的叛逆期开始了。

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夜不归宿,骨子里的暴躁嚣张在叛逆期疯狂发泄,他闯的祸越来越多,姜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没精力管制他。

村里有人建议说陆霄太暴力,平常人管不住,不如把他送去当兵,好好磨一磨性格,出来会懂事很多。

姜奶奶没办法,给陆霄报了名,送他去当兵。

陆霄一走就是四年。姜奶奶身体再次查出问题,治不了,姜奶奶瞒着他独自撑了一个月,是同村的人看不下去,悄悄给陆霄打电话,陆霄才知道这件事。

陆霄为了回来照顾姜奶奶,提前一年退伍,放弃一切荣誉和前程,陪姜奶奶走了最后一段路。

姜奶奶去世前叫他守好这个院子,即便是他以后走了,也要把院子修好,每年回来看一次。

陆霄因此开了老院子私房菜馆,守着老院子,岁月流淌。

傅来音听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小被爱包围,傅父傅母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她吃的苦很少,即便遇到了困难,她也很乐意和父母分享,一家人共同面对。

但陆霄好像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短短的讲述,傅来音感觉到无数的无奈、不安、压抑、混乱、别无选择。

姜奶奶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依赖,也是他与世界唯一的羁绊,姜奶奶去世,陆霄的内心世界该塌成什么样。

但是他说的时候,只有一句:“她死前叫我守好院子,就开了私房菜馆。”

他在人世间已经没有根,只剩下一座老院子。

傅来音是心思敏感的人,共情能力也强得不得了,陆霄一讲完,她的眼睛里就包满了泪水,等陆霄看向她的时候,傅来音抱住他,眼泪瞬间流了满脸。

陆霄拍拍她:“这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愿意哭,我帮你哭。”傅来音竟然这样说,令陆霄身体一僵。

眼泪从来不是软弱的表现,哭泣是正常的情绪表达,悲伤、愤怒、失落……种种消极情绪应该有它们的存在位置,应该同幸福、高兴、快乐一样,让他人感受。傅来音在这方面没有问题,但是陆霄有。

他把所有情绪都藏着,只给他人展示一个冷冰冰的形象,大部分人因为他冰冷的态度退避三尺,他由此获得安全感,护住了心里的脆弱、茫然、兵荒马乱。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这样。陆霄只是普通男人的加强版。

她突然恨起社会对男性的偏见来。脑海里一下子闪过《海蒂性学报告》里对男性自制力的讥讽:“以‘情感需求太多’或‘过分情绪化’来形容女性的本质并不客观——这是把男性的行为当作标准。为了要扭转这种看法,我们也可以说男性在‘压抑情感’,而女性则‘勇于表达感情’。但是在我们的社会中,通常把男性这种不肯沟通的模式视为‘英雄般的自制能力’。”

他可以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小男孩。

他已经是一个英雄,就让她做他的小女孩。

他哭不出来,她替他哭。

傅来音是真的替他伤心,也心疼。陆霄让她哭了一会儿,有些无措地拉她起来,“该吃午饭了。”

傅来音抱着他不撒手。

陆霄只好干巴巴说道:“世界上有很多悲惨的人和事。”

“你这样是不对的。”傅来音边哭边抬起头看着他,“世界上当然有更多悲惨的人和事,但是不能因为他们惨,所以你的痛就不是痛。个人的痛都是刻骨的,不会因为比较减轻半分。”

噢,这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

傅来音抹掉眼泪,问他:“你好多了吗?”

陆霄竟然笑了笑:“好多了。”

两个人便手牵手回老院子。

近半年没回来,老院子的招牌已经落了灰,墙上傅来音的手绘也因为雨水侵蚀,变得模糊起来。

陆霄开门进去,给傅来音擦出桌子,收拾出一片干净地方,说:“我去做饭。”

傅来音没有闲着,拿了剪刀,戴了手套,修剪起绣球来。门外竹香冷冽,风过竹林,是熟悉的沙沙声。

她听到竹叶声的瞬间,又有哭的冲动,不仅仅是想到这是陆霄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想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日子。

她不过呆了几个月就这般想念,陆霄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何割舍得了?

借着一股冲动,傅来音跑进厨房,从背后抱住陆霄,说:“老院子是最好的家。”

“它是土房子,太旧了。”

“没关系。”

“冬天冷。”

“没关系。”

“有虫。”

“没关系。”

“窗户——”

傅来音在背后打他两下,声音很气,“窗户坏了可以修,门漏风可以换,石板路坑坑洼洼也可以重新铺,你买得起一千万的房子,修缮不了这个院子?”

陆霄笑了一下,“好,修。”

“我要有一个书柜。”

“买。”

“得防潮。”

“好。”

傅来音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干嘛呀!怎么感觉像新婚夫妇装修婚房?!傅来音,你羞不羞呀!

傅来音一下子放开他,羞耻得恨不能从这里消失掉,忙说:“我刚刚乱讲的,什么都没说!”哒哒哒跑掉了。

吃完午饭,陆霄让傅来音休息,自己独自一人收拾起院子来。

首先要检查电路,陆霄对灯泡一个一个进行检查,发现了灯罩上的诗。

石桌旁的灯罩上写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己亥年五月十三”

吊床旁的小灯写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己亥年五月十四”

外院最大的灯罩上是:“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己亥年五月十五”

门口的路灯上也有:“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己亥年五月十六”

这是半年前他离开时候傅来音做的灯罩,上面的诗,是她亲手题的。

陆霄一个糙老爷们儿,按理说是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傅来音大概就是有这样的想法,才暗暗写了这些情诗。

但耐不住人看不懂,心却有感受。直男陆霄,将所有诗句记下来,上网一句一句查。

原来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句子之外,放在它原本的诗中,都是浓浓的爱慕与想念。

她没有写的,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没有明说的,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她想表达的,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她第一次谈恋爱,满心的欢喜与忧愁说不出口,全部写在一个老院子的灯罩里,留给寂静的风声,从夏默到冬,终于被回来的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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